“唔,你是個好律師,然後呢?”
“告訴張明坤,就說警方正在對樊佳佳的父母進行問訊調查,其間他女兒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把他幾十年前做過的惡心事抖摟出來了……結果他的女婿摩拳擦掌地要過來把他先閹後殺,警方暫時扣住了他女婿,現在正找他核實情況……細節你自己現編就是。
總之,要讓他覺得,想留住自己的老命,監獄會是個不錯的去處。
”
“等等,你是說讓我拿他奸淫過自己女兒這個說辭來詐他,逼他承認誘奸并殺害了自己的外孫女?拜托,這現實嗎?”
“放心吧,隻要添油加醋地轉述這些内容,我保證你能有所斬獲。
”
“要是他以前沒動過自己女兒怎麼辦?這可是咱們虛張聲勢的大前提。
”
“他做過的。
相信我,他做過的。
”
我越琢磨越覺得心裡沒底,回過頭看,彬正沿着樓梯走下天橋,同時在打電話。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就這個小伎倆再深入探讨一下,可我又覺得應該相信彬的能力,畢竟從我這些年經曆過的事情來看,他在這方面從未落空過。
可剛才那種忐忑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我一邊走一邊整理思路,希望能搞明白自己在擔心什麼。
因為地處西城與海澱兩個轄區的交界處?這個應該不成為問題。
張明坤萬一不搭理我怎麼辦?我有自信能控制住局面的,大不了白忙活一趟……我突然發現自己在一步三回頭,完全不自覺地、無意識地、一次又一次地回頭望向彬。
彬好像挂上了電話,但似乎還在繼續撥号。
等等,都這麼晚了,他在給誰打電話?
對這個案子别樣的關注,不停抖動的左眼角,公開表明對嫌疑人的憎恨,不着調的“咒語”……還有,還有……“怎麼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沐浴在一片零星的寒意中,那種語氣,分外熟悉。
那還是我剛調去預審的時候,為了熟悉刑事案件的基本流程,曾多次在法院旁聽過刑事審判。
法台後的裁判官,無論男女,也不分長得高矮胖瘦,他們抑揚頓挫的語氣,都與彬說那句話的時候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如果彬裁判一個人,沒有,也不需要任何形式上或實質上的法律标準,即便是張明坤……不對——張明坤不會侵害過自己的女兒,不可能!
我真的是被慣性思維,确切地說是被慣性信任與依賴屏蔽了大腦。
如果張明坤的女兒曾經在幼年遭受過來自父親的性侵害,又怎可能安心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張明坤家裡住?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這樣做!
我望着彬,分明感到風雪中的蒼穹,黑沉沉地壓了下來。
彬還在倚着車打手機,面朝着氣呼呼往回走的我。
我用力地拭去挂在眉目上的冰雪,心中百般不解:為什麼要糊弄我?為什麼騙我?看什麼看!看着我被你耍得跑來跑去很開心嗎?
我抹把臉定定神,即便隔着很長的一段距離,我也能立刻确定——這不是我惱羞成怒後的主觀意識衍生品——彬在笑。
是的,就在白色的雪霧後面,雖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笑。
離天橋的東端越近,他的表情越清晰。
不錯,他是在笑,不是用嘴,而是眼神,一種近乎放肆的眼神,既是無所顧忌的挑戰,又是勝券在握的控制。
短暫的迷茫令我放慢了腳步:彬不是這種人,借由蒙騙朋友來獲得惡作劇般的快感,而且不吝于如此赤裸地展現出來……不,以我的了解,他不至于這麼低級。
他看的,不是我。
我像個折返跑運動員一樣刹住車,蓦然回首,身後,塔園東街小區一号樓611室,也就是靠近這棟居民樓北側六層第一扇窗戶,亮了。
我的天!
“喂!”我沖他喊了一聲,發足狂奔。
有事情要發生。
彬支開我,給一個他“希望”去死的嫌疑人打電話,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彬沒有回應我,自顧自地繞過車頭,打開副駕的車門把依晨喚了出來。
與此同時,我覺得身後的某處,傳來了輕微的異樣響動。
回身前,我就大概猜到了會出現的場景:亮着燈的611室,窗戶打開了。
瘦小枯幹的張明坤隻着内衣,一手舉着聽筒,一手抱着座機,站在窗前,在漆黑與蒼白的天地間,顯得既渺小又醒目。
我甚至感覺到自己在和他一同顫抖。
我也終于确信,自己預料得沒錯——彬就是想要他死。
随後,下意識或無意識地,我犯下了緻命的錯誤:再度折返,跑向東街小區一号樓方向——很可能,這使我成了一個間接的協助者。
在我跑出不到幾十米的時候,自611室的窗口處,張明坤好似一隻支離破碎的風筝,以一種與周圍動态背景不協調的急速,墜落。
也許我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也許我跑的時候就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也許我就是不願意獨自面對,也許我隻是不希望再受任何規則的約束……也許我選擇了相信,我相信,此刻天上飄落的,真是那個被害少女的眼淚。
也許,和彬一樣,我也希望,他去死。
從轉身時僵硬得近乎沒有知覺的雙腳判斷,我一定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
到底有多久,我不清楚,因為直到回身前,我的心神仍和這個夜晚一樣:黑暗、空曠、冰冷。
彬已來到我身後不遠處,雙手插兜,問道:“是打120,還是110?”
語氣平緩,表情如常。
沒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嘲諷、得意、興奮、内疚、擔憂、恐懼……就好像他在“指紋”裡舉着一杯波本加咖啡的樣子。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已經泯然衆人,成為一介過客。
我皺了皺眉,緩步上前,伸左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老何說得沒錯……”
“什麼?”
他還在等我往下說,我已經出右手一切他左臂的肘關節,左手反窩他的腕子,順勢讓右手穿過後背去摁他脖頸子,同時雙臂發力把他往身側帶,左腳邁出下了個“别子”——卻沒别到位置,就被他一轉身用左腳反别住,随後他似乎一沉腰,把我整個人兜了出去。
他沒發力,而且可能是怕地滑,就手往回還拉了我一把。
那一刻,我至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無論是出于失落或内疚,我當時唯一要宣洩的情緒,隻有憤怒;第二,彬會反擒拿。
“行啊,韓少!”我手肘撐了下冰涼的天橋護欄把握平衡,另一隻手已經去叼他拉我的那隻手,“咱哥兒倆試巴試巴!”
彬振了下手臂掙脫我,退後幾步。
“晨晨在車裡能看見咱們,你真想當着她的面動手?”
一上來就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還真沒轍。
但凡周圍的朋友都知道,彬在生活中固然溫順随和,但對自己女人的溺愛程度卻已經到了誇張的程度。
有依晨在的場合,粗口、葷口都會被當作不尊重的表現,甚至可能成為彬翻臉的理由,更别提動手打架了。
盡管出其不意地下手沒占到便宜,但我還是有自信能放倒他——隻不過,僅僅為一時激憤,我不想真的跟最好的朋友反目。
我攥着雙拳走上前。
“你剛才給張明坤打了電話?”
彬看了眼還亮着燈的窗口。
“咱們不應該去看看剛才那個墜樓的人嗎?也許還……”
“回答我!你剛才是不是給張明坤打了電話?”我擡手想拽他脖領子,在半空又停住了。
“别打岔!我能去移動公司查通訊記錄,别再想蒙我!”
他一臉的費解。
“是。
怎麼了?”
“你怎麼知道他家電話的?”
“案卷裡……”
“胡說!你根本沒看過卷!你隻看過屍檢報告,那裡面沒電話。
”
彬把一隻手搭到我肩上,話音沉了下來:“你不會以為我隻認識你一個警察吧?”
他在用手壓我,不是很用力,卻足以令我緊繃的身體無可救藥地松弛下來,沮喪的情緒油然而生,“你殺了他……”
彬輕搖了下頭。
“我沒有。
我隻給他打了電話,地心引力殺的他。
”
我推開他的手。
“這事兒不可笑。
彬,你說了什麼,逼他自殺?”
“我隻跟他說趙馨誠警官要去找他問話,算是提前幫你按個門鈴。
”他恢複了雙手插兜的姿勢,“至于他為什麼如此着急見你,以至于要用自由落體的方式來拉近和你的距離,我就不知道了。
”
“地心引力和自由落體……哈!”我靠在護欄上,長籲了口氣,驚得面前雪花亂飛,“你不用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來。
我知道,你心裡肯定很得意,是吧?你是高手,牛逼!成了吧?你不但能協助警察找到罪犯,還能一個電話遙控嫌疑人畏罪自殺。
而且,你甚至是在一個警察、一個朋友、一個兄弟的面前這麼幹!不錯,你說得對!要想他死,憑我,攔不住你!行了吧?滿意了嗎?”
“這結果,難道你不滿意?算我還你個罪犯,咱們兩清了。
”彬踱到我身側,吹散欄杆上的積雪,“說起來,你真不打算去看看他?萬一他運氣好,沒摔死呢?”
“他該不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