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他:“那人家憑什麼非來殺他?”
“這倒不難解釋,因為他總以為韓彬有朝一日會報複——當然,也許等騰出手來韓彬會做這種打算,也許不會,但關鍵是姚江為此得擔驚受怕一輩子,要想踏實睡一覺,幹脆自己動手斬草除根。
”
“嗯……也許吧,不過還可能黃鋒他們都沒說實話,姚江阮八,阮八姚江,張三出賣李四,其實李四是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出賣了張三……排列組合多得是。
你也說了,這無關大局。
”
“呃,對我個人或大局是沒影響。
不過你最好搞清楚,韓彬如果真是姚江,他今天就能下得去手殺你;如果他是阮八,得罪他超級不明智。
你看看得罪過他的人,不是被殺光了,就是被逼瘋了。
”
“放心吧,不管他和我誰能殺誰,我神經比你的‘大炮’粗壯多了,想逼瘋我可不容易。
”
“如果他真在,他會告訴你不要因為有内疚感就尋找傷害自己的機會。
”袁适猶豫了一下,語氣有些過分嚴肅,“無論你追到哪裡,你和他之間,永遠都存在一根教鞭的距離。
”
“俄狄浦斯嗎?”
“我沒這麼說。
反正估計你也找不到他。
”
“依晨去的不是時候,無論有多少人護送,彬也會親自到場保障她的安全。
”
“也許吧,我可以幫你搞到望遠鏡和擴音喇叭,你遠遠地看大聲點喊就OK了。
我說了,到此為止。
留在東興,我會安排你回北京。
”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我遮住話筒咳嗽了一下,“至少要他親口向我承諾不再殺人。
”
“你千裡迢迢豁出命就為這個?他親口承諾你又如何?你會相信嗎?”
“我會自己判斷的……我還需要武器。
”
“你都沒機會判斷,芒街雖然不大,但現在你去了幾乎寸步難行。
”
“我可以去找依晨。
馬莉那幫人應該比較紮眼,還是有機會打聽到的。
”
“你還真信黃鋒?找到韓依晨——Great,就算你找到了,韓彬會殺了你,無論他是姚江還是阮八,為了陳娟的女兒他會炸掉半個太陽系。
你到底想要什麼?你真打算殺了他?”
“如果這是唯一能阻止他繼續殺人的方法,我會的。
”
“那你跟他還有什麼區别?隻要有合理的借口,就可以随便處置生命啦?”
我這會兒實在沒心情跟他探讨普世價值或不容踐踏的執法标準:“算你最後一次幫我,沒有增援的話,我需要武器。
”
袁适的聲音尖利起來:“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一樣會去。
”
電話裡靜了好一陣,他輕輕歎息道:“好吧,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
我在想要不要給雪晶打個電話,嘴裡卻說:“我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活着回去。
”
“我也不确定,可以說我更傾向于你這是有去無回……答應我:如果他不能承諾不再殺人,就把他抓回來;如果抓不到,就放棄。
但無論如何,不要殺他——殺了他,你将徹底變成他。
”
這确是我曾經的理想,某種角度來看,也許不是壞事。
不隻是他,邊防站的孫副隊長也勸我止步。
東興在兩小時前已經封關。
即便沒有袁适替我遮過内部協查通告,僅憑肉眼觀測,他們的阻攔亦是情理之中的一片好意。
此時,一河之隔的芒街,已是烽火連天的戰場。
據說“街頭幫”過境後和張文甘的舊部本來打打鬧鬧幹得勢均力敵,翻雲覆雨體位變換得高潮不斷,未曾想一直壟斷滇桂地區皮貨生意的大佬周戚年率衆與“街頭幫”結盟,悍然打破了狗咬狗的均勢,而将本是胡同旮旯的群毆械鬥升級成為地域間的大規模流血沖突——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中越雙方的外交機構對此都未明确表态,大概是想由得壞人自生自滅,不要影響兩國美好的雙邊前景。
所以,目前,局面已完全失控。
當我僅懷揣甩棍跨過北侖河的時候,背後是無數邊防站同志們惜别的目光——對于一個簡直有自殺傾向的準下崗刑警而言,這場面足以讓我昂起胸膛、豪情萬丈。
界橋上,我見到了袁适那個曾遭我一記抱摔吃了滿嘴排洩物的同學,他胳膊上沒戴夾闆,想來骨折已痊愈。
這次見面雙方都有點兒小尴尬,他明顯對我懷恨在心,但卻似乎認定我是行将就木之人,臉上浮現出憐憫的歉意。
我很好奇袁适這種教條主義精英怎麼會有從事灰色營生的同學,而且還在幾小時内就出現在我面前。
不過自彬之後,已沒什麼能令我驚訝的事了。
他拉開一個黑色的旅行包,揭開覆在表面的報紙,露出了三把手槍。
在一把軍用五點八毫米口徑的九二式、一把大彈夾的格洛克21以及一把我不認識的型号裡,我選擇了格洛克。
雖然他向我隆重推薦的是那把MP446——就是我不認識的那把俄制手槍,但我實在不放心把命押在這麼個陌生家夥身上。
當然,格洛克我也從沒用過,不過對它可以保持實彈上膛的便利保險裝置早有耳聞。
簡而言之,我槍法超爛,在警校那會兒還是脫靶冠軍——真是枉費了名師的指點,如果今天真出現不得不開槍的局面,最好能有梁枭東家出産的M61A1六管火神炮撐門面,或至少,手裡拿的是可以保證随時擊發的子彈水管。
他再三叮囑我加長彈夾是後改裝上去的,為了加快裝卸速度,用的是金屬材質而非塑膠,所以導緻槍口一端重量偏輕,射擊時務必瞄得略低一點兒——沒問題,我想很快就能有機會驗證一下了。
我檢查了備用彈夾,問他:“那邊什麼情況?”
他回頭看了看,對我搖頭,一臉費解:“你真的……”盯着我看了一陣,又改口道:“别随便開槍,容易引起連鎖反應。
”
我把槍别進腰裡:“知道。
”
他還是搖頭,仿佛不相信我真的要去赴死。
最後,他遞給我一把軍用匕首,尺寸足以用來切西瓜或類似大小的人體部位:“如果要開槍,千萬别猶豫。
”
這次我沒應聲——那要看瞄的是誰。
“計劃得再缜密,運氣不好也白搭。
”
沒錯,彬計劃好了一切,他的運氣也一直都很好,但自他踏上這個曾經出賣過他和他夥伴的國度,幸運女神終于抛棄了他——梁枭和陳娟也好,阮八和姚江也罷,這些失去祖國庇護的精英們,注定隻會成為某個霸權勢力的玩偶。
目前對彬而言,本來缜密設置的出逃路線,卻因為芒街突發的暴亂而徹底作廢。
此時的芒街,已經成了一個巨大風暴的中心——他的逃亡計劃不可能再順利實施。
豪情萬丈的時光很短暫,我很快就發現自己也失策了。
在東興關口的時候,我還以為發生在這裡的隻是關乎一年幾十億人民币灰色利益的幫派争鬥;身處事發地點後,我才明白,對控制權的争奪隻是一個引子,民族思想的沖突、地域文化的差異、貧富分化的鴻溝、曆史遺留的恩怨……也許不需要任何原因,人類互相傷害的本能自然會推動一切。
集貿市場的方向冒着火光,街上到處散落着膠制拖鞋、草帽、零散的自行車與摩托車殘骸。
我入境後一路狂奔,沿途鬥毆的人群不下十數,參與的人數上百,居然沒見到半個軍警的影子!據說當初“五甘”落網的時候牽扯到近百名政府的公職人員,由此足見越南幫派的實力。
時天說得對,沒有“後台”支持的中國黑勢力,在這裡恐難争得一席之地。
一路上,我好幾次被不知道是從哪裡飛來的東西打中;在集貿市場的門口,我放倒了兩個正在毆打一具屍體的越南人——他們似乎打算把目标轉向我;從外寨街經過的時候,路邊小鋪裡沖出一個半裸的女人胡亂掄着手裡的鐵鎬,打算不經消毒麻醉就給我做開顱手術,我聽不懂她嘴裡說的是什麼,隻好逃之夭夭;我還勒暈了一個試圖用拖鞋把自己的臉抽爛的同胞;從魚市的水池裡幫一個女人撈出她孩子的屍體……漸漸我發現這已不是單純的中越黑惡勢力的火并,似乎沒人在意打的是誰、殺的是誰,整條街道彌漫着一種歇斯底裡的瘋狂。
我想回去,真的,我很害怕。
我曾經想象過作為刑偵人員,也許會有為國捐軀的那一天。
但那得是面對十惡不赦的殘暴罪犯,經過頑強激烈的不懈奮戰,躺在戰友或愛人的懷抱中……至少,是死在自己的國家,生我養我的土地上。
我不想在這裡,被某個不知名、不知國籍的人因為某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将我變成異國他鄉肮髒排水溝裡的一具無名屍體。
這次連那個叫阿關的倒黴翻譯官都不在,我隻能憑記憶去摸“夜來香”。
少了摩托車代步,卻多了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
我利用破落民居間的甬道穿街越巷,盡可能向芒街的西南側靠攏。
閃轉騰挪了半小時後,我對目前四處遊蕩的各色人群有了大概的區分:一種是平民老百姓,大多關門躲在家裡或已被某一方暴徒襲擊;一種是入侵勢力,一眼能看出是中國人,喊句“兄弟,自己人”就可以蒙混過去;還有一種是當地幫派分子,見中國人就刀槍拳腳地招呼,但不傷本地居民;最後一種是趁火打劫的地頭無賴,這類雜碎從十幾到三四十歲不等,往往三五成群無處不在,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欺軟怕硬,俨然南亞版本的新納粹信徒。
我是在挂籃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