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盯上的。
隔着一排平房已經能看到“夜來香”二層的紅木圍欄,街角一個芒果攤後面突然蹦出七八個越南人,其中手拿廉價片刀的一個平頭矬子沖我喊了句越語,我自然是裝沒聽見,故作鎮定地自走自路,但很快,身後不規律的跑步聲便迫使我不得不腳底抹油。
還好就奔跑而言,皮鞋對拖鞋的優勢明顯。
我拐出挂籃街,追兵還未出現,茶古灘東側壘着幾十個近一人高的工業廢料桶,我心中一動,鑽了進去。
時天能在“夜來香”是最理想的狀态,同時是我唯一明确的方向,但萬一他不在呢?甚至是,如果裡面隻有馬莉帶着一群孩子……我不敢奢望那些貪杯如命的越南老兵會仗義援手,更不相信傳教布道能感化這群渾蛋。
既然沒把握,最好别引狼入室,反正有武器在手,為穩妥起見,我打算借這個由塑料桶搭建的小迷宮先放倒他們。
沒想到這哥兒幾個簡直就是沒長大腦,追出來以後掃了眼光秃秃的茶古灘,看都不看我這邊,徑直闖入對面一棟灰磚砌的民宅。
進去八個,出來六個。
我努力不去想那倆人沒出來的原因,強迫自己緊盯離我不到二十米的這群冤家。
他們幾個在酒吧門口商量了一陣,舉着廉價開山刀的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很快就把其他人傳染成了“嗷嗷嗷嗷”的印第安戰士。
鼓舞士氣後,他們進了“夜來香”。
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發展。
大腦沒來由地空白了一會兒,我猛然醒悟,咒罵自己怎會如此膽怯,忙跑向酒吧正門。
這時那間灰色的民宅裡出現了小騷亂,伴随着若有若無的哭喊聲,一個渾蛋心滿意足地走出來,邊提着褲子邊嘲笑另一個垂頭喪氣的——兩人的表情在見到我的瞬間立刻又統一成不知所措的驚懼。
我不想浪費時間,掏出了槍。
那倆畜生迅速配合我的動作,舉起雙手——其中一個隻舉了一隻手,另一隻手還提着褲子。
場面變得有些不大好處理,射殺他們應該還不至于,但要就這樣放他們走,難保不會招來後患。
我把食指從扳機護弓裡抽出來,輕輕敲打着塑膠槍身……時間在流逝,我變得愈發急躁。
應該開槍,不能猶豫。
左右為難之際,屋裡沖出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越南婦女,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肥大襯衫,下身的帆布長裙在右腿側裂了個口子。
我立刻舉起手槍,手指搭上扳機,既是防止她可能把我當成暴徒,也是不希望那倆孫子繼續做出傷害她的行為。
但她壓根兒沒朝我這邊多看一眼,一聲不吭地撞向提褲子的那個,這家夥本就是舉手投降的無防備狀态,被直接從後撞翻在地——然後我才看到刀,那個女人從他背上爬起身,吃力地拔出沒至刀柄的武器,眼睛卻已望向屍體的同夥。
剩下的那個完全蒙了,在我的槍和她的刀之間往複體味恐懼,雙腿本能地向後挪動。
我大概預見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便收起槍,推門進了“夜來香”——
幾乎和廉價開山刀撞了個滿懷。
我舉起背包搪了一下,右滑步閃到他側面,擺拳兜在後腦上,同時踹了膝蓋窩一腳,揪着他頭發朝實木大門猛砸。
第一下砸上我就聽到了刀撒手落地的聲音,第二下砸在門框上,我感覺對方的身體突然一沉,失去了支撐力。
扭頭我便看到面目全非的退伍軍人之家:桌、椅、酒瓶和唱片遍地散落,吧台上面躺着半張凳子,四下都是人,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睜着眼,有的閉着,有的似曾相識,有的完全陌生。
曾經給我拿過“333”牌啤酒的那個人背倚着吧台的翻門,一手反握着半截酒瓶,一手捂着大腿根,血像小噴泉似的從指縫間滋出來,腳下的地闆是一片肮髒的黑色。
和“333”對峙的是一個手持菜刀的家夥,我的豪快登場無疑分散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
此刻他已調整角度,把正方向對着我。
整個屋裡隻剩下這兩個站着的人。
我抽出甩棍,大步走向他,左側眼角不自覺地抖動起來。
當他發覺後退沒我逼近的速度快時,想掉頭跑已來不及了,隻好怪叫一聲揮刀搏命。
他砍我也掄,這不是光拼快慢的問題,一寸長一寸強,我還沒進他的攻擊範圍,甩棍已經落在他腦袋上。
他揮刀的手停在半空,舉着刀踉跄幾步坐在地上,雙目失神。
我上前踢掉他早就拿不住的菜刀,又戳了他喉結一棍,把人徹底放平。
與此同時,“333”仿佛突然被抽去了骨架,癱倒在吧台前。
我忙撿回背包跑到他身邊,翻出迷你急救箱,徒勞地試着封住噴血的動脈,溫熱黏稠的液體覆流過手背,我覺得兩手空空,什麼也抓不住。
他搭在我的手腕上,提醒我擡頭——我看到一張苦澀的笑臉。
他沮喪地搖着頭,嘴裡念叨着我聽不懂的語言。
我反握住他的手:“時天呢?時——天——撕錢!對,撕錢!撕錢!”
他兩眼半開半合,打瞌睡般點着頭:“撕錢……撕錢……喬比曼達……”
“什麼?你說什麼?”
他肩膀一歪,身體緩慢地向左側滑落,我托住他,大聲喊道:“你說什麼?是我!看着我!是我,你給我拿的‘333’……是我,看着我!看着……”
有那麼一刻,我以為他已經走了,但他突然猛地睜開眼,抓住我的衣領,用熟悉的生硬漢語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孩——子——”
“孩子?孩子!對,孩子,孩子在哪兒?”
他的瞳仁向吧台轉了轉。
順着他給出的方向,我看到吧台裡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門,上面挂着皮質的簾子。
我的手上感覺似乎輕了一些,再低頭看,他離開了,一下子又變得很重。
我放下他,檢視了一遍房間,确認沒有哪個人或屍體是時天,便走進吧台後面的小門裡,穿過一間狹長的廚房後,從後門離開了“夜來香”。
然後我就看到了曾經活潑靓麗的修女,以及摟着她屍體哭泣的韓依晨——這本是我最擔心出現的一種邂逅。
馬莉穿着一身黑白相間的教會外衣,但神職人員的身份顯然已無法在這片土地上赢得最起碼的尊重。
她衣服上白色的部分全被染紅,黑色的部分則呈現一片污穢的藍紫。
依晨哭叫着,努力拖拽她,地上的血迹蜿蜒數米。
一個比依晨大不了幾歲的女孩手中揮舞着半根還在燃燒的木棍,瘋狂地試圖驅趕四名嘻嘻哈哈的本地流氓——别指望我能對赤膊、文身、針孔、砍刀和猥亵表情的組合能有其他定義。
他們時攏時散,仿佛在玩火中取栗的遊戲。
周圍還有很多具屍體,其中一個我在片馬教會見過,剩下的,大多是六七歲到十幾歲的孩子。
我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驚駭極了。
我痛恨在酒吧門外的猶豫,我痛恨這一小時内經曆的暴力與殺戮,我痛恨彬和陳娟,我痛恨制造所有這一切的人,我痛恨我自己,更痛恨我将要做的事……
“我們在選擇命運,殊不知,命運也在選擇我們。
”
不錯,這是我的選擇。
我痛恨它,但它是我的選擇。
“人對命運的選擇,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
我要做的,是我認為正确的事情。
“人之所行在自己眼中均看為正,唯有耶和華衡量人心。
”
看這些謀殺者,他們甚至無意讓自己的獸行合理化。
“有人說,這個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
不,這個世界從來不曾變過,病的是我們,是人,是人心。
“人心都壞掉了。
”
貪婪、憤怒、虛僞……我們全都病入膏肓,傷害同類和我們可以傷害的一切,隻為滿足私欲。
“背對他,你是獵物;轉身面對,你是對手。
”
沒錯,他們已經給了我一個充分的理由,可以轉身的理由。
“你會跑嗎?”
我會嗎?
左眼又在抖。
我繞過依晨和馬莉,貓腰沖上前,把那個體重輕若鴻毛的女孩撥到身後,右手一棍掄了出去。
中間那厮明顯還沒适應眼前的角色調換,甩棍結結實實地砸在天靈蓋上,他連點兒動靜都沒來得及出,像斷電一樣原地散了架。
左側白光閃爍,我不假思索地架上去,火星迸濺,磕飛一把砍刀。
與此同時,我覺得好像被犀牛頂在了腰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的胃痙攣起來,右肩挨了一刀,失去重心的身體還未及後傾,右胯又挨了一腳,我斜着就出去了。
倒在地上,五髒六腑一陣翻騰,竟然沒感到疼。
我撐起身把甩棍朝沖舉刀過來的一個家夥的裆部插了過去,力量之大,連棍子的第一節都縮進去了,那孫子一聲悶哼就跟隻死蝦一樣蜷身滾翻在地。
左邊有人在踢,我捋腰拔出匕首,反手插在他大腿外側,腥熱的血濺滿了半邊臉。
最後一個站着的家夥回身要跑,被我三步并作兩步攆上一棍掃倒,背後跟着一刀直透心窩。
爬起來,我才發現自己渾身是血,至于是誰的血,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第一次殺人,卻沒有任何特别的感覺。
依晨和那個女孩怔怔地看着我,我回望着依晨,知道她認出我了,但我甯願沒被認出來——她們都隻是孩子,她們不該去面對這些,她們不該被迫接受人類最醜陋的嘴臉。
一陣腳步聲,面前又多了十幾個人。
他們個個手持刀棍,沖這邊戳戳點點、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