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鏡子,鏡子裡的她,臉色蒼白,疲憊而憔悴,青春早已蕩然無存。
人已到了中年之末,而她此時的心境比實際年齡還老。
在自己的親朋好友、同學同事中,難道自己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死亡邊沿?立交橋的設計使她心力交瘁,終于搞完了,為什麼沒感到輕松反而覺得沉重?這沉重是由于對生的留戀?對親人的留戀?對橋的留戀?還是對于往事的留戀?當她争分奪秒地搞立交橋設計時,她沒有一點空餘想這些,現在,她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空得讓她發顫。
她感到累,力不可支。
她克制着自己想到床上躺一下的欲望,她知道自己站着的時間不會太多了,而躺下去卻是永久的事。
她該為自己準備一下住院的東西。
沒有什麼要帶的,倒是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遺物”,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這個不吉利的詞兒。
醫院從北京請來了專家,是閻鴻喚特别關照,可她并不抱任何希望。
她不相信本世紀會産生攻克癌症的諾貝爾獎金獲得者。
盡管癌症病人中也有起死回生的先例,但那是奇迹,不是醫學。
她對自己并不抱幻想,死裡逃生的僥幸者畢竟太稀少了。
徐力裡決定把所有的東西,文字和衣物全部處理掉,一件也不留下。
她打開衣箱,拿出一本已經磨損了綢面的日記本。
這些年,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一直帶着它。
現在,她卻要在死之前,首先燒毀它。
這日記記載了她剛剛萌發的初戀,一直到她與閻鴻喚最後分手的那最痛苦的日子的全部心路曆程。
日記斷斷續續,記載着她青春時代最幸福的回憶和一個少女的全部秘密。
那天,柳若晨沒有看到它,她覺得遺憾,倘若他看到了,世界上就會有一個人真正了解她。
盡管她會生氣,或者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但總歸,她不會在他眼裡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欲的“怪人”,可惜,他隻看到了那張照片。
她端過臉盆,把日記一頁頁撕開,然後用火柴點着,一頁頁燒掉。
人沒有必要讓别人一定理解自己。
感情,這是世界上惟一純粹屬于自己的東西,讓它随自己的生命一起離去,也許這是最好的。
即使是閻鴻喚,他也不一定了解自己了。
多少年了,她隻是遠遠地看見過他。
剛才,他們站得那麼近,甚至,他還握住了她的手,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陌生、遙遠,難以與日記本中的他重合?
他直到畢業時,才知道她是徐克的女兒。
他先是吃驚,後來又有幾分激動。
她帶他來到自己的家。
父母熱情地接待了女兒的同學。
父親尤為關注,從學習到生活詳細地和這個年輕人交談。
她感到欣喜。
把父親拉到一邊,悄悄地彙報了自己的秘密,父親的态度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父親反對女兒的選擇。
徐克早已替女兒選中了未婚夫。
他的一個老戰友是駐外大使。
大使的兒子前一年從外交學院畢業,準備派往歐洲做駐外大使館秘書。
老戰友出國前就和徐克兩人悄悄商定,等兒女們大學畢業,就讓他們完婚。
兩個孩子青梅竹馬,雖說讀中學時就不在一起,但每年暑假,徐克常讓力裡到北京去玩,總要住在老戰友家幾日。
兩個父親相信自己的兒女們一定會滿意這種安排。
但沒想到,女兒選中了一個工人。
徐克很欣賞閻鴻喚。
閻鴻喚是他親手樹起的一個典型,保送他上大學也是他的意見。
作為市委書記,他對這樣一個踏實、上進、事業心很強的勞動模範是喜愛的;但作為一個父親,他卻不能接受這個青年。
他覺得女兒和閻鴻喚在修養和氣質方面有差距。
前市委書記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
解放前一直在白區搞地下工作。
解放後,為了加強對這個大工業城市的領導,黨把他這個具有豐富城市工作經驗的知識分子派來當市委領導。
徐克非常善于團結周圍的幹部。
他淵博的知識和風度,平易近人的作風和領導藝術,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擁護。
但他内心裡對工農幹部、對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進城幹部有着某種程度的輕視。
他們理解問題,考慮問題往往比較淺薄,工作方法比較簡單,而且目光短淺,有一種“農民”式的說不出的味道,使他感到不舒服。
從這個角度,他不願吸收這個年輕人進入他的家庭,他希望自己的女婿是一個氣質、修養、談吐、風度上都首屈一指的人物,像老戰友的兒子那樣。
然而,徐克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服女兒。
他意識到女兒對閻鴻喚的好感,正是自己在言談話語中慢慢灌輸的。
女兒的選擇,恰恰是自己經常教育她向工農學習的結果。
女兒沒有錯,父親也沒有錯。
閻鴻喚敏感地察覺到了徐克态度上的變化。
市委書記臉上那種首長式的親切、長者樣的慈祥不見了,一副冷漠、審視、挑剔,甚至近乎傲慢的神态。
難道這僅僅是長輩對子女擺出的架子?當徐力裡把一切告訴他時,他頓時醒悟到自己犯了一個不該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