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想起這件事,總是忿忿然,怒不可遏。
如果他隻有兒子,隻有上前線的高原,讀研究生的高地,他會輕松得多。
偏偏就這麼一個女兒,讓他操心、擔心、痛心。
“高書記,外邊市政府的張處長要求見您。
”那個新來的小護士又進來說。
“讓他進來吧。
”他坐到沙發上。
張義民每天必來,像他過去每天到高家去一樣,而且每次來都要帶些适合高伯年口味的食品來,餃子啦、棗發糕啦,有一次他居然帶了一飯盒城市中罕見的荞麥,叫高伯年胃口大開,他已經多少年沒吃過家鄉的了。
張義民像鑽到了他的心裡,對他的好惡一清二楚。
高伯年是清廉的“官兒”,平時在機關連一張電影票都決不沾公家的光,更反感一些人請客送禮的壞作風。
但對張義民,他一點不反感,這孩子細心,貼心。
政治上他越來越感到張義民是自己最可靠的幹部,生活上,張義民是最知冷知熱懂事兒的孩子。
他這次病,大兒子不在身邊,二兒子忙着搞一個什麼論文隻來看他一次,女兒更好,來都沒來,隻打了個電話。
惟獨這位未來的女婿,天天看他,這多少使他感到欣慰。
“您今天感覺怎麼樣?”張義民在高伯年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從提包裡拿出一個大口保溫瓶;一個小飯盒。
“還是那個樣子,今天你又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高伯年馬上就問到他最關切的問題。
張義民當然知道高伯年的“消息”是指的什麼。
“政府常務會把方案定下來了,普店街列進去了,環線從普店街中間插過……”他止住話題,打開保溫瓶。
高伯年未置可否地聽着,接過張義民遞給他的勺子和冒着熱氣的菜粥,這是一種青菜、玉米面和碎面條煮成的鹹粥,最合他意的。
他吸了一口粥,才問道:“普店街的居民怎麼樣?”
“計劃搬遷到幸福裡居民住宅區。
”
“噢。
”高伯年答應着,便不再說話,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當着張義民的面他不想多評論。
關于道路工程改造方案,他不表示任何态度。
不參與是一種确定的态度,想了解其中的情況,又是一種心情。
矛盾嗎?世上萬物都是統一的矛盾體。
“政府常務會上,确定由我協助柳副市長負責整個工程沿線的搬遷工作,您看……”
“你自己怎麼表的态?”
“我不能不領命。
”
高伯年又埋頭喝粥,他思忖了兩個來回,道路工程改造中,搬遷是一大難關,閻鴻喚派張義民去幹,是什麼意思?
“您若是不同意,我就……”張義民觀察着高伯年的臉色。
“不,已經答應的事不要反悔。
義民,你記住我這句話,一個黨員,一個國家幹部,特别是像你這樣的青年幹部,特别要注意聽從上級的安排,幹工作不要帶個人好惡。
你了解我對方案的一些意見,這些意見隻供你幹工作時去思考,而不能成為你傾向性的感情。
既然市長讓你去擔負這項工作,就說明上級需要你去做這項工作,就不要推卸。
事情做錯了,由決策人負責,而你沒幹好,就該由你負責,懂嗎?”
“您的教導很對,我明白。
”
“光明白還不行。
搬遷工作是個很複雜的工作,當初市政府之所以沒有解決普店街的問題,很大程度考慮在搬遷上。
這個工作政策性很強,原則性也很強。
在工作中除了服從之外,還需要糾偏,在自己的工作範圍内糾正和減少整體決策的錯誤。
”
“我懂了。
”
張義民聽了高伯年這番話,漂浮着的心抓住了一根纜繩。
高伯年的态度和反應給他提供了一個十分有利的空隙,他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這種空隙中生存,并做出進一步的選擇。
“沈阿姨今天來過了嗎?”
“上午來的,我告她不要來。
她有她的工作,我又沒有什麼危險。
這裡有醫生、護士。
就是高婕這孩子不懂事,一次也沒來過。
”高伯年有意把話題引向高婕。
“高婕去外地演出了,沈阿婕沒告訴您?”
“什麼?演出去了?不好好休息,怎麼又走了?”高伯年一聽心裡又有些冒火,流産手術剛十五六天,父親住在醫院裡,就又跑到外面演出。
張義民低頭搓着手,神色沮喪地說:“我勸過了,她根本不聽,今天早上給我打了個電話,在火車站打的,倒是關照我多照顧您。
”
晚了,高婕這孩子變成這樣一個孩子,都怪當初自己培養她朝文藝方面發展。
文藝這個圈子是個大染缸,多麼好的孩子進去也得變色,高伯年懊悔地長籲了一口氣,閉眼靠在沙發上,自己真是老了,說了這麼點兒話,就又疲乏得不行。
二
高婕走了。
在家裡她一刻也不能繼續養下去了,她是去找他。
在火車站,二哥高地追上了妹妹。
高地一點兒也不像他的父母,從長相到性格。
他是家裡惟一的圓臉,小眼睛,小個,戴着副近視鏡,典型一個白面書生。
他比高婕大三歲,可高婕從不把他當哥哥看。
他太軟弱,太老實了,不僅沒有一點兒幹部子弟的風度,連個男人的氣質也沒有。
他膽小,說話緊緊張張,結結巴巴,一句話半天也說不清楚。
難怪父親看不上他,仿佛家裡根本沒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