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隔絕。
她不識字,家裡又沒有電視機,她無法感受到時代的巨大變化。
她想象不出别人家都是怎麼生活的。
嫁一個有出息的丈夫,生一個有出息的兒女,那福該怎麼受用?幾十年嘗的全是苦,反倒不知何為苦,何為樂?活着就是苦,死了便是樂。
她憑着自己的生活經曆,簡單地把生活中的人分作好人和壞人。
好人又分為善人和本分人,壞人分成惡人和不走正道的人。
她遇到過不少善人。
當她還是個小丫頭時,村子裡來過一個賣糖稀的老頭。
見她饑腸辘辘,舔着舌頭的發饞樣子,便拿細葦子棍在糖稀中一滾,送給了她。
這是她第一次吃糖,棉簽大小的糖稀,讓她記了老頭兒一輩子的恩德。
還有救她出火海,幫她從良的民警同志;照顧她這麼多年的街坊楊元珍,眼前正在醫院伺候她的“服務隊”閨女們……這些人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卻受了人家那麼多情,無法報答。
寶柱媽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抖動,她嘴唇向裡抽搐着,痛苦地喘着大氣,死神在召喚她。
她用灰敗不堪的手緊緊抓住被單,像是害怕被煎熬的靈魂就這麼去了。
她,在等待她的兒子。
老天爺把她放到這個人世上,就給了她這麼一個親人,雖不是她親生的骨肉,卻是她一點點拉扯大的心頭肉。
他是她的兒子,是狼、是虎,總是她的。
守護她的一位公司服務隊的女工,看她不行了,告訴她,已經派人去工地叫寶柱了。
她等着……
剛住院時,兒子在她身邊守了三天,這三天是她一生的安慰,雖然轉瞬即逝,她還是感謝兒子,就像小時候那支糖稀,葦子簽兒雖小,卻終生難忘。
她等着,她要再見寶柱一面,她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說。
“快了……從工地騎車到醫院,怎麼也得半個鐘頭,現在正修二環線,道路太擠,車騎不快。
”
從她那圓睜的雙眼,似乎看到了她的願望,守護的人,不斷給她輸入希望。
快了,快了,快了……陳寶柱剛把自己的突擊隊拉上去,就接到母親病危的信。
怎麼辦?他不能現在就溜了呀。
媽,您再等等我,再等等……陳寶柱心裡火燒火燎。
他離開醫院時,母親拉着他的手,流着淚說:“寶柱,你去工地幹活,媽高興,媽高興看你成人,媽隻盼臨咽氣時,你守在我身邊。
”
“媽……好好治病,您能好。
”
母親顫巍巍從腰中掏出一個布包,她把它埋在牆洞裡二十多年,住院時又讓楊大娘給她縫在褲腰上。
“這是兩隻金戒指,你留着。
媽就這麼兩件值錢的,這麼多年,甭管多苦,日子多難,想着自個兒還有兩件寶貝,心裡就踏實,覺着自個兒,還能給兒子留下娶媳婦的錢。
拿着,别丢了,别花了,見着它就見着了媽,不到娶媳婦别用它。
”
他撲通一聲給母親跪下來,他伸不出那雙手,怕捧不住母親山一樣重的疼愛。
現在,母親要去了。
他無論如何也要見媽一面。
可是,此刻,他卻拔不出腿。
今兒晚上的活兒,事關重大,關系着整個工程進程,關系着他陳寶柱的誓言,也關系着他們整個突擊隊———十一個哥們兒的榮辱成敗。
道路改造工程上馬了,施工隊承包了鳳凰橋的施工任務。
隊裡接着成立了一個個承包班組,班組人員由班組長自己挑。
眼見一個個都被叫上了号,獨陳寶柱沒人要。
陳寶柱氣得青筋直暴,找到楊建華。
“老隊長給我穿小鞋,讓我栽面兒。
”陳寶柱倒不是不幹活手就癢,是覺得難堪。
“該明白了吧?别看平時大家不惹你,可誰心裡都有杆秤。
關鍵時候,你就可以看出大家并沒把你放在眼裡,這可怨不着老隊長,是班組長們不要你,因為你不行。
”
“我不行?!”陳寶柱被楊建華的話激怒了,“拉出來,咱們比試比試!”
“比試比試?”楊建華故意激他,“讓你承包一個組,你敢不敢接?”
“敢!幹不過他們,我是孫子。
”
幾天以後,由幾個施工隊甩下來的落後青年組成的“陳寶柱青年突擊隊”成立了。
這是一支全部由解教人員、勞改釋放青年組織起來的隊伍,平均年齡隻有二十二歲。
公司為這支隊伍制作了和其他正式青年突擊隊一樣的隊旗。
楊建華親手将這面旗子授給了陳寶柱。
勞動創造了人類,他相信艱苦的施工勞動一定會把他們鍛煉成真正的人。
楊建華把陳寶柱突擊隊安排在鳳凰橋這個重要的位置上,送陳寶柱八個字———自尊、自愛、自強、自信。
陳寶柱第一次在人們面前挺直腰杆做人。
班組長們看不起他,給了他一個震動,楊建華信任他,讓他挑起一副擔子,又給了他一個震動。
他用這八個字向隊裡十一個被甩下、有污點的哥們兒做了開場白:“哥們兒,别人瞧不起咱們,這一次豁了老命,咱也得争争這口氣,我就不信,咱們幹不過他們!哥們兒,都賣把子力氣,把紅旗給我奪下來,讓他們看看誰是孬種!”
鳳凰橋工程,将是他們生活的一個新起點。
火熱的生活,緊張的施工,忘我的勞動喚起了陳寶柱突擊隊員的良知和膽識、勇氣和力量。
與其他班組相比,他們從不落後,上個月,還奪得了施工隊的最高獎金。
緊張的施工,把陳寶柱的心鑄在了工地,澆鑄在大橋的每一個墩台上。
他覺得自己變了,變得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