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屬,競逐于京師;郭解、劇孟之徒,馳骛于闾閻,權行州域,力折公候。
衆庶榮其名迹,觊而慕之,雖陷刑辟,自與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失矣,’非明王在上,示之好惡,齊之以禮法,人曷由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國,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六國之罪人也。
況于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微,竊殺生之權,其罪也,不容于誅矣!”
【譯文】
[正方:]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中說:“韓非子認為讀書人以舞文弄墨來敗亂法度,俠士以武力挾持而觸犯禁令。
這兩種人都受到韓非子的批評,可是有學識的人卻常常稱贊他們。
那些以權術來謀取宰相、卿大夫的人,輔佐他們那個時代的君王,他們的事迹都已記載在史書裡,當然沒什麼好說的了。
至于象孔子的弟子季次(季次堅決不做官,所以孔子很贊賞他)
和原憲,本是窮人家的子弟,勤奮讀書,胸懷超凡脫俗的德行,不肯與世沉浮,當時的人也譏笑他們。
當代的遊俠之士,其行為雖然與傳統的法治觀念相抵觸,然而他們言必信,行必果,一旦答應别人就說一不二,甯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援救危難中的正人君子,辦了好事決不自吹自擂。
這些行俠仗義的人,确實也有值得贊美的地方啊!再說,人生在世,危難困苦、走投無路的情況說不定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就連許多賢人都免不了,如從前舜的父親要害他,在他打井的時候掩埋了井口,把他困在了井裡;伊尹曾是有莘氏送嫁娘到殷湯的陪臣,是個廚師,背着做飯的鼎,借向成湯講烹饪技術時才受到賞識;傅學是個在傅岩這個地方打土牆的奴隸;姜太公曾被困在壁高林深的滋泉以釣魚聊度時光;管仲曾被齊桓公囚禁;百裡奚經給人家喂過牛;孔子在匡地受困,在陳、蔡兩國挨過餓。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所稱道的有道德、有修養的仁人志士,都免不了遭受這樣的苦難,更何況中等之材而又處在這種末世呢?他們所遇到的災難真是一言難盡啊!身處這種亂世,作為一介平民的遊俠,自己給自己立下濟世救人、一諾千金的行為準則,行俠仗義的英名傳頌四方。
所以,每當善良正直的人們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而他們也不惜為之舍身赴難,這不是和人們所稱頌的聖賢豪傑一樣嗎?即便是鄉間村俚的普通俠義之士,同季次、原憲這樣的賢德之士比較起來,就其對當今社會的作用而言,也不是能同日而語的。
所以俠義之士在信義和功德方面的意義,怎麼可以輕視呢!”
[反方:]班因在《漢書》中卻反對司馬遷的這一看法,他說:“天子和諸候建立國家,從卿、大夫到老百姓,自上而下,都要有等級差别。
因此,人們才馴順地忠心敬上,基層的人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孔子說:‘天子統治有道,天下太平,那麼國家的政權就不會落在士大夫手中。
’百官各有其職,守法聽令,以盡其職責,越權被誅,侵犯受罰。
這樣才會上下和順,把事情治理好。
周王室衰微時,禮樂制度和征伐叛逆的決策權落在了諸候手裡。
齊桓公、晉文公之後,大夫掌握了國家大權,臣僚替天子發号施令。
這種衰敗的情況到了戰國時代,又是合縱,又是連橫,諸侯各國競相用強權和武力征伐稱霸。
于是各國的公子——魏國的信陵君、趙國的平原君、齊國的孟嘗君、楚國的春申君,都借着王公的勢力,收羅遊俠,使雞鳴狗盜之類的事屢屢發生,老百姓不得安甯,而他們卻受到了各國君主的禮遇。
趙國的丞相虞卿抛棄國家的利益去救他的患難之交魏齊;信陵君魏無忌竊取虎符假傳國王的命令,讓朱亥用錐殺死了将軍晉鄙,奪取軍權,去為平原君趙勝解救被包圍的趙國。
他們就是用這種欺上瞞下的方式得到諸候的器重,因此而揚名天下。
人們在慷慨激昂地談論起大俠來的時候,都把信陵君、平原君、孟嘗君,春申君推崇為首領。
這樣一來,就形成了背棄國家、結黨營私的局面,而忠守職責,為國效力的大義就被破壞了。
等到漢代統一天下後,實行無為寬松的國策;這種不良風氣沒有得到徹底糾正。
魏其候窦嬰和武安候田蚡這些人,在京城中互相競争誰家的死士更強;郭解、劇孟之類,在街頭巷尾橫沖直闖,騷擾民衆,他們的勢力可以達到郡縣城鄉,公侯王子對他們都得卑躬屈膝。
許多老百姓把他們當作大英雄,對他們羨慕不已。
這些人即便是身犯國法,铛锒入獄,還自以為能揚名後世,有如季布、子路或李牧一類的勇士,死而無悔。
曾子說:‘國王喪失治理天下的總則,那麼人民就會長時間的妻離子散。
’如果不是明智的國上當政,向全國人民講清好壞的标準,然後用禮法來統一人們的思想和行動,人們哪裡會知道國家禁止的是什麼,從而走上正道呢?古代的正确看法是:對于象堯、舜和文王,春秋五霸就是罪人,而六國是五霸的罪人,以此類推,信陵君等四豪就是六國的罪人。
何況象郭解這一類遊俠,以一個卑微的匹夫,竊取了生殺大權,他們的罪過,縱然是殺頭都太客氣了!”
[是曰:]《屍子》曰:“人臣者,以進賢為功;人主者,以用賢為功也。
”
《史記》曰:“鮑叔舉管仲,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之能知人也。
”
[非曰:]蘇建常責大将軍青曰:“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
願觀古今名将所招選擇賢者。
”大将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嘗切齒。
彼親附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其為将如此。
[議曰:]此一是一非,皆經史自相違者。
]
【譯文】
[正方:]《屍子》說:“人臣以推薦賢者為有功;人主以任用賢者為有功。
”《史記)說:“鮑叔牙舉薦管仲;天下人很少贊美管仲,而是稱贊鮑叔牙有知人的才能。
”
[反方:]蘇建經常責備大将軍衛青:“你自高自大,使得天下的賢士大夫都不稱頌你,希望你象古今名将那樣招攬、選拔德才兼備的人。
”大将軍衛青抱歉地說:“自從魏其候、武安候大宴賓客,招賢納士以後,天子曾對此非常憤怒。
親近士大夫,招攬賢士,罷黜不肖之人,那是人主的權力;做為人臣,隻要依法履行自己的職責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招賢納士呢?”衛青做為漢武帝的大将軍,終生都是這麼做的。
[以上所列舉的一正一反的命題,都是從經史典籍中摘錄出來的自相矛盾的立論。
]
班固雲:“昔王道既微,諸候力政,時君事主,好惡殊方,是以諸家之術,蜂起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令諸候。
其言雖殊,譬猶火水相滅,亦能相生也。
仁之與義,敬之與和,事雖相反,而皆相成也。
”
《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緻而百慮。
”此之謂也。
【譯文】
班固說:“從前王道衰微,諸候各國竟相鞏固自己的政權,由于當時各國的君主好惡不同,因而使諸子百家的學說蜂擁而起。
他們各執己見,大力宣揚自己的理論觀點,并且到處遊說,争取讓諸候采納。
他們的學說雖然各不相同,但就象水與火的關系一樣,相滅而又相生。
仁和義,敬與和,雖然相反,然而它們卻都相輔相成。
”
《周易》說:“天下人們的目标是一緻的,而達到共同目标的途徑卻有各種各樣;天下的真理是同一的,而人們思考、推究真理的思維方式和表述方式卻是千差萬别的。
”《周易》所說的正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