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無法直接抵達,他倆在鉛色大海前頂着寒風和間歇性的冰雹前行,腳印隻能在身後維持數秒,随即被風抹平。
兩人無法開口,一路默然無語。
白色巨塔矗立于海水中,直指天際,放射狀結構閃爍着貝殼樣的光。
進入安全閘門之前,晶晶解釋,任何形式的跟蹤程序都不允許進入數據塔,因此實況轉播會停止一段時間,插播其他節目。
他們搭乘電梯到達指定層數,經過重重身份驗證後,兩人終于站在了聯結室裡,并沒有任何實體機器或輸入界面,球狀天花闆流動着随機生成的幾何動畫,據說這屏保并非用來保護機器,而是用來保護人類使用者脆弱的神經系統。
“杜若飛,小心。
”
晶晶看着他,似乎話裡有話。
她離開了房間,隻剩下他一個人。
天花闆的紋路變了,像是風暴來臨前的波濤雲。
“你好,杜先生。
終于見面了,我們已經關注您很久了。
”
一把雌雄莫辨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
“很榮幸,但我還不太明白這次邀約的目的。
”
“你的行為模式曲線在過去一段時間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如果不是心中有疑慮,很難解釋這種改變。
而你的疑慮,将會成為所有人的疑慮。
”
“我并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
“開門見山吧,你正在嚴重地侵蝕我們的價值觀。
”
“我,我隻是……還沒有習慣新的生活方式。
”
杜若飛突然覺出一絲荒誕,自己正在給天花闆解釋為什麼堅持一夫一妻制。
“不,你懷疑這個世界運行的根基,因此你的身體也開始抵抗。
”
“我沒有……”
“看看你自己!”
天花闆上出現無數張臉。
那些精緻的、帥氣的、完美的面孔緩慢漂浮着,如同沒有觸須的水母。
那都是杜若飛曾經更換過的臉。
而此刻,它們的嘴角同時垂下,眼角變得僵硬,流露出虛無而悲哀的假笑。
杜若飛痛苦地低下頭,但腳下同樣是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臉。
他隻好緊閉雙眼。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因為你很特别,你對這個世界負有責任。
”
“我隻是一個中了彩票的倒黴蛋,我沒有選擇。
”
“客随主便,不是嗎?為什麼你不能演好一個偶像呢?”
杜若飛仿佛明白了什麼,他無法阻止自己發笑。
“不,不明白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君王。
你的人民已經厭倦了這種追新逐異的生活,他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他們想要另一種可能性。
”
“而你,能夠提供這種可能性嗎?”
“我隻是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
”
天花闆暗下,似乎另一端的對話者陷入沉思,漫長得令人窒息。
杜若飛剛倚着牆角坐下,整個房間亮起了不安的紅光。
“我們對你的計算有誤差,需要進行糾正。
”
“糾正?”杜若飛發現自己雙腳無法移動了。
“一個小手術,隻需要幾分鐘,你什麼也不會感覺到。
”
“想都别想!”
杜若飛猛烈掙紮,但越是掙紮,越是紋絲不動,突然,他的身體被某種力量拖拽着向房間中央滑去,固定在地闆上。
這時房間外傳來遙遠的敲擊聲,晶晶的叫喊若有似無。
“晶晶,救我!”
一根光滑的觸手從天花闆垂落,靈活扭曲着,探尋杜腦後的接口。
“你們還不如讓三足烏把我殺了。
”杜若飛咬牙切齒地躲避着觸手。
突然間,那股力量消失了,杜的身體癱倒在地。
“你怎麼能……?”
句子還未聽完,杜若飛身下的地闆突然破開一個圓形孔洞,他被吸入洞中,似乎被一根透明的導管牽引着,快速飛馳過數據塔的各層結構,如同一顆子彈,射穿塔身。
速度越來越快,他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擠壓得瀕臨碎裂,突然一個急轉彎,進入了無邊的黑暗。
在瞬時重力加速度下,杜若飛失去了知覺。
***
杜若飛在看着一場自己主演的電影,所有的片段都如此陌生,不合邏輯,似乎是從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片子裡挑出來,再随意地剪輯到一起,變成一個漫長的降格鏡頭。
他看見自己被黑衣人塞進一輛銀色飛車,車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穿越崇山峻嶺,穿過隧道,高速公路充能站,城市大街小巷,海邊一場音樂節剛剛落幕,沙灘上一片狼藉,酒精模拟器、速凝面具、催情棒和用過的藥物殘渣像貝殼般閃閃發亮,一艘快艇由海面破浪而來。
黑衣人把杜若飛擡上快艇,快艇像一枚快速遊動的精子,沖向公海上龐大的遊輪,他被高高吊起,又輕輕放入一具靈柩,衣着複古華麗的男女賓客圍坐舞台,一名漂亮男子身居其中,朝他露齒微笑,聚光燈收攏,鼓點響起,靈柩緩緩打開,露出自己那蒼白扭曲的舊面孔,觀衆高呼“笑一個”,他照做了,全場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在輕柔地浮沉中,觥籌交錯,歡歌旋舞。
一名美豔少婦勾引他走過漫長的船廊,在進入香閨之前,被另一名陌生女子阻止。
少婦惱羞成怒,喚來水手将陌生女子捆起,塞入酒桶,原來勾引者是船長的情人。
杜若飛看着酒桶中的女子,若有所憶卻不明所以,女子被推出船沿前流下眼淚,他突然想起那是晶晶衆多面孔中的一副。
木桶沉下又浮起,消失在漆黑的海面中。
遊輪終于結束了漫長的旅途,入港靠岸。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