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為曹操的次子,自然這操琴之法也是學過的,而且老師還是天下聞名的師曠。
他雖沒怎麼認真練習,但畢竟還有些天分。
彈《廣陵散》有點難度,《鳳求凰》倒不成問題。
指肚撫過細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流音。
曹丕起手幾聲顯得頗為生澀,偶有斷續。
他有些擔心地擡頭去看聽衆,卻發覺甄宓跪坐在原地閉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隻引頸的飛燕,仿佛渴求聽到這曲子很久。
看到她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練,越彈越順。
優美的琴聲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充斥整個棚内。
曹丕不時擡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随着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為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于警惕的狀态,不敢有一時松懈。
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魇,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
随着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為一。
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弦,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
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許都的伏壽,不知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弦“铮”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才不會彈得這麼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麼說,還是覺得面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弦為什麼斷嗎?就因為你指法有問題。
知道為什麼指法有問題麼?因為你的心思不對。
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
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并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傥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
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麼人似的——”說到這裡,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尴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不知為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
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态,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
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夥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裡我隻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
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
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麼緊張了。
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
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弦,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呂姬。
”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
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裡的一樣東西。
”
“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才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将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
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
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借這副印一用。
”曹丕道。
甄宓離開琴床,輕輕歎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麼?”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
”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
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麼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
”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
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着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麼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
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麼快,一聽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家夥,和袁熙都沒區别,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歎:“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隻是沒什麼可談之事。
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丢人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甄宓情緒就有點激動。
她拿起香帕在腮邊趕上一趕,好似在驅趕一隻蚊蟲:“你知道蔡邕麼?”
“知道。
”曹丕點頭。
那是這個時代頂尖的文學大家,可惜因為依附董卓,為王允所殺,他父親曾經數次感歎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個女兒叫蔡昭姬,才華不輸給班昭。
可惜自從蔡邕死後,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
我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懇求袁熙去找袁紹說一聲,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勢力,把蔡昭姬請回來,好使這份才情不緻淪為胡虜——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中原識字的人那麼多,也不差這麼個娘兒們。
蔡昭姬何等才華,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氣死我了!”甄宓義憤填膺,小臉漲得通紅。
“袁家世代簪纓,應該不至如此……”曹丕小聲說。
她走到曹丕跟前,輕蔑地伸出小指頭,往地上一指:“觀子如觀父。
袁紹這一家子人,上馬征戰喝酒玩樂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卻都毫不沾邊。
與這樣的人為伴,有何樂趣可言?”說到這裡,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歎道:“同樣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寫的詩句多麼蒼勁風流。
若是這樣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
曹丕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
甄宓怒道:“又沒誇你,你在那裡美什麼。
”曹丕連忙收起眼神。
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連《鳳求凰》都彈不好,就想打動我的芳心。
你和袁熙一樣,就連花點時間編套好點的謊言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