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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邺,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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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笑司馬懿是個撒謊精,想不到這外号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

     司馬懿微微撇了下嘴,很快收斂起笑容,換了副憂心忡忡的神情:“義和,我聽到了你的經曆,但還是不明白你的打算。

    你身為九五之尊,為何不惜以身犯險跑來邺城?你到底有什麼圖謀?” 聽到這個問題,劉平把毛筆擱下,開始重新研墨,墨塊慢慢在硯中化為黑水。

     “自從我做了皇帝以後,日夜苦想。

    但無論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許都可以扳回局面的辦法。

    漢室在這個螺獅殼中騰挪,終究是一盤死棋。

    唯有跳出來,才有廣闊天地。

    ” 時近黃昏,屋子裡已有些黯淡。

    司馬懿取來一尊銅制燭台,插上一根素淨白蠟燭擱到案幾上,自己則退回到陰影裡。

    劉平鋪開一張新紙,繼續抄錄内篇。

    司馬懿倚靠在屏風邊,慢慢地用手拍打着膝蓋。

     “讓我猜猜看……”司馬懿閉上眼睛,又倏然睜開,“你借與郭嘉聯手的機會,跳出許都;又借白馬之圍,跳出郭嘉的掌控,來到邺城——那麼然後呢?” 這是劉平第一次吐露出自己的真實目的,他下意識地左右環顧,壓低聲音道:“我這次來邺城,是要找一個人。

    這個人叫許攸,他的手裡有一本許劭的名冊。

    ” 司馬懿在陰影裡一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皺。

     許劭乃是當代名士,最善于品評人物,每月一次,謂之月旦評。

    誰若能得他金口評價,必然是身價暴漲,各家追捧。

    當初曹公還未發迹之時,經常帶着禮物去求見許劭,希望他能美言幾句,許劭卻對他為人頗為鄙夷,不肯相見。

    曹公動手脅迫,許劭不得以,隻得說他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據說曹公自己還挺喜歡這句。

     劉平道:“許劭本人在漢帝移駕許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評從此中斷。

    可他留下來一本名冊,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許攸手裡。

    許劭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之事。

    他的背後,必有一個覆蓋中原的人脈,對諸家動向了如指掌。

    你明白了?” 司馬懿“嗯”了一聲。

    許劭雖然過世,但這本名冊裡一定記錄着他生前操控的那層人脈。

    隻要把這本名冊掌握在手,等于是多了一雙俯瞰中原人才礦脈的眼睛。

    世族動向一目了然,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這名冊叫什麼?”司馬懿問。

     “名冊叫做《月旦評》。

    ” 司馬懿随即又問道:“這冊子如此有價值,為何許攸不給袁紹?反而深藏不露?” “因為袁紹用不着。

    河北名士這麼多,不需要費盡心思去搜刮人才。

    對飽食者來說,一塊烤肉無非是一口香,對饑餓者來說,卻是一條性命——許攸這個人,最喜歡待價而沽,珍寶賤賣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 “誰告訴你這冊子下落的?”司馬懿好奇地問。

     “冷壽光。

    ” 這個名字沒有讓司馬懿産生任何觸動,他隻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拿到名冊之後,打算如何?” 劉平把毛筆蘸了蘸墨,擡起頭來,望着高懸的房梁,輕歎道:“古人雲,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漢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

    隻要我得到這本名冊,便可多為漢室尋一些藤蘿的種子,暗中寄生滋養于曹氏之樹,以圖大計。

    ” “這可不是你會說的話,誰教你的吧?” “是楊修楊先生。

    他說漢室要做倚天蘿,依附曹氏而生。

    ” 司馬懿嗤之以鼻:“幼稚!藤蔓在成長,大樹也在長!大樹離藤,不過是壯士斷腕;藤蔓離樹,卻是必死無疑。

    等到曹操發現漢室已尾大不掉時,你猜他會不會投鼠忌器?” 劉平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有些尴尬。

    司馬懿又道:“義和,不是我貶低你。

    你這個人的性格太溫和,又是個濫好人,根本不會這些鈎心鬥角。

    這倚樹之計說起來簡單一句話,實行起來要有多難?面對荀彧、郭嘉、賈诩、蜚先生這一群人的算計,不能行錯一步,你覺得自己能勝任?”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我也知道這局面之艱難……但是漢室孱弱到了這地步,這是唯一的出路。

    仲達,若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司馬懿重新站起來,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木節,發出橐橐的聲音:“無論把大樹纏得多緊,藤蘿終究是藤蘿,永遠成不了大樹。

    不如去做蛀樹的白蟻,索性把大樹蛀蝕一空,再以腐木為養料,栽下一棵新樹。

    ” 說到這裡,司馬懿眼神裡射出一道陰鸷的光芒,雙唇磨動,似乎在模仿巨蟻啃噬木料。

    劉平垂下頭,細細咀嚼着“新樹”二字,未置可否。

    司馬懿又湊前一步,眼神灼灼,這一次言辭更為直白:“漢室已是衰朽不堪,縱然有靈丹妙藥,也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總圍着這塊朽木招牌轉,還不如另起爐竈,别開新朝!” “啪”的一聲,劉平的手把墨硯碰翻,幾滴墨汁灑在了案腳的竹席之上。

     勸說一位皇帝别開新朝?這可當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論,犀利到讓人不能直視。

    劉平縮了縮脖子,嗫嚅道:“可我是漢天子,怎麼能另……”司馬懿打斷他的話:“漢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漢室宗親,号稱紹繼前漢,可誰都知道,這個漢和那個漢,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不是中興之主,根本就是開國之君!光武能做到,你為何不能?” 司馬懿的思維一貫出人意表,但他的這個建議仍是太過匪夷所思。

    劉平不得不停下運筆,勉強咽了咽唾沫,用盡心神去抵擋、消化它所帶來的沖擊。

    司馬懿沒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陰影裡,聲音恢複平靜:“若我是你,我就會這麼做。

    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條生路——不過我畢竟不是你。

    ” 劉平忽然意識到,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自己居然忘記問了。

     司馬懿剛才一直談論的,是劉平該如何如何,那麼他自己的态度是怎樣?給出建議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

    劉平知道司馬懿與自己情同手足,可這件事太過重大,關乎到了司馬氏阖族的安危。

    為了家族利益,司馬懿會如何選擇?會不會投入到這一場勝算不大的艱苦對弈中來? 理智上,劉平不希望把司馬家卷到這一場旋渦裡來;感情上,他卻一直渴望能有一位真正能放心托付的戰友。

     “仲達,你會幫我麼?”劉平擱下毛筆,回過頭來,忐忑不安地問。

     司馬懿冷冷地回答:“不會,那種對兄弟都不放心的混蛋,我沒興趣答理。

    ”劉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歉疚地抓了抓頭皮,正色道:“我想讓漢室複興,需要仲達你的力量,來幫我。

    ” 司馬懿“哼”了一聲,走到案幾前,把墨汁淋漓的《莊子》抄件一把扯過來,略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這種事,果然就不該放任你亂來,還是我自己親自動手吧。

    ” “謝謝。

    ”劉平低聲道。

     司馬懿咧開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陰森森地笑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出生時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是飛馬食槽之命。

    所以你這個家夥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給我來對付。

    ” 劉平長舒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司馬懿卻機警地猛一轉頭,豎起食指:“噤聲!” 屋子裡立刻陷入寂靜,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請問我家主人劉和在否?” “是任紅昌。

    ”劉平壓低聲音說,和司馬懿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按規矩,一個侍妾在入夜後,絕不可能跑到别的男子房前敲門。

    任紅昌這麼做,想來是有什麼特别的急事。

    劉平不想讓自己和司馬懿的關系暴露,便主動起身去開門。

    司馬懿則跪坐在案幾前,裝模作樣地翻看《莊子》。

     門一打開,任紅昌一臉焦急地對劉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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