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中,你是最有見識的一個,但你說出了這句話,卻太令我失望了。
你早年遊曆天下,詳記河川地理形勢,難道也看不出南北運河的價值與利益嗎?這幾道運河之開發,不僅貫穿了南北的交通,使重要的物資能大量而便捷地運送,而且更可以調節黃淮的水量,溝通江河,使困我中原數千年的水患,得以減滅,這種偉大的成就,你竟然味然無知……”
李世民不禁怔住了。
李淵又莊重地道:“你再想想先帝其他的一些創舉,像廣修馳道,使山嶽不障於行,修築長城,北拒強胡,使龍免於外狄觊觎之苦,大漢數百年天下,可謂盛極一時,卻始終受到西北胡人的侵擾而疲於應付,現在有長城天險為塹,使胡人鐵騎無以得逞,這種功績如何巨大,隻是沒有立竿見影之效而已……”
李世民實在沒想到父親的見解如此深遠,不由呆了,良久後才道:“先帝立意既如此深遠,為什麼不在事先诏告天下而使百姓明白呢?”
李淵道:“這是百世事業,澤在子孫,若是說明了,那些人不會太起勁的,因為人都有急功近利的毛病,對自己享受不到的成果,幹起來就不會起勁了。
他說是要為自己的遊樂,至少會有一些急於阿谀求媚的人會十分起勁,若是說為百世後開太平,恐怕沒有一個人會贊成了。
”
“原來是這個用心,他倒是夠苦的。
”
李淵道:“先帝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了解人性,懂得利用小人,因為小人都是些有才智的聰明人,人人都以為他昏庸,偏信奸妄,乃使立朝無一忠貞,其實卻大大的錯誤了。
所謂忠正之士,多半是個頑固而一味愚信聖賢之言,崇尚黃老無為而治,即為盛世的那篇爛道理了。
”
李世民忙道:“父王,這是百世不易的真理。
”
李淵道:“我知道,但道理是千百年前的,大家都已經聽爛了,而且聖人教民,隻在仁義上下功夫,卻忽略了許多問題,許多生活上的問題,這些一時也講不清,不過我了解了一件事,就是君子與小人,必須同居於廟堂。
”
這是李世民從所未聞的,但想一想李淵的話,的确很有道理,君子可以立論,但小人卻可以把事情做得好,君子治事,本身淡於利,也不肯讓别人居中獲利。
小人着重在利,用人也唯利是圖,而一般的民衆,也是近利而甚於義的,所以政合之推行,用小人較君子為力,尤其是一些遠大的目标,隻有用小人才能完成了。
隋炀帝推行那幾項全國性的工程,假如全由一些自命方正之士來督促實行,他倒發揮了仁民愛物的胸懷,拖下去,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完成呢?隋炀帝所頒下的幾項大計劃,主持者都是急功利之徒,他們卻在限期内完成了任務。
李淵一歎道:“先帝足個偉大的君主,對我們一家恩情尤重,所以我不忍心抹殺他的成就,我擁立他的後人,就是希望将來能慢慢地昭告天下,使大家明白。
”
“可是這個皇帝實在不足以服衆。
”
“我知道,所以我要以本身的力量來輔國,隻有先帝的子孫居國,才會将自己的祖上先人捧得高高的,換了另一姓來當國,就不能那麼做了。
”
“若是父王當了天下之主,就不可以闡揚先帝之功了?”
唐公苦笑了一下道:“不行的。
我若是當了皇帝,就要為自己的子孫計,隻有誣-或掠取前人的成就,而使天下歸心。
皇帝必須是至高無上的,做皇帝的人,必須貶低一切的人,才能使天下臣服,這就是治術。
”
李世民尊敬地望着父親。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父親是如此的開朗,如此的充滿智慧。
李淵又歎道:“我知道,在一般人心目中,都認為我是個優柔寡斷,遇事缺乏主見,易受人左右的老好人。
”
李世民無法否認,因為他自己也是持着這個印象。
李淵狡猾地一笑道:“為父的真若是如此的一個人,怎能在天下紛逐中,保持着這股強大的勢力?怎麼會招緻宇文化及的嫉恨?又怎會蒙先帝及楊素曲意保全?”
他又侃侃地談道:“宇文化及、楊素以及先皇帝楊廣是最了解我的三個人,宇文化及手握權勢,野心勃勃,他知道我是他掌權的最大阻礙,所以才念念不忘想除去我,楊素則是為了牽制宇文氏而保全我,他們都了解我很深,但都不如先帝。
”
“哦?那他為什麼不肯重用父王來打擊宇文氏呢?”
“因為先帝知道宇文化及是個蠢才,難有大作為的,若是重用了我,固然能将宇文氏的勢力拔除掉,卻也威脅到隋家的帝業了。
他将我置於太原,一方面利用我牽掣制衡宇文化及,一方面卻又陪中支持我漸次擴展,使我與宇文氏不要相去太遠。
”
“這麼說來,他也隻是利用父王而已!”
“是的。
但人不可忘本,若是沒有先帝的支持,我們早已為宇文氏所滅,而且我今日所有,等於全是先帝所賜,他在臨危之前,又将太子托庇,我實不能負他。
”
李世民道:“可是父王堅持要擁立楊氏,則來歸的天下英雄将大失所望,紛紛求去了。
”
李淵想了一下道:“這也沒辦法,他們要去就去吧!我現在有實力,保住長安一隅是沒問題的。
”
李世民無可奈何地道:“父王既無稱君之心,昨夜就不該留宿蕭氏宮中!”
就是這句話問得李淵無言可答,呆了一呆才道:“這我也知道不妥,-皇後死命纏住我,抱緊不肯放手,我又不能拔劍殺了她。
以後我自會知所檢點的。
”
李世民明知道這是推托的話,也不去點破,隻是請求道:“姐丈見長安大事底定,想回太原将姐姐接來,一則是便於互相照料,再則是太原那邊兵力單薄,唯恐為人所乘,擄以為人質……”
李淵忙道:“說的是,而且也要快點将你母親也接來,她在太原比你姐姐更為危險。
”
李世民笑道:“他是有接母親之意,隻是怕父王不答應,所以隻請求接姐姐。
”
李淵忙道:“這個畜生,胡思亂想,接你母親重來團聚,安享天倫,乃是情理中事,我怎麼會不答應?”
“姐丈亦知父王昨夜宿於宮中的事。
母親若來了,父王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
李淵道:“什麼?大家都知道我夜宿宮中了?”
“是的,宮中的事是很難瞞得了人的。
”“他們……作何看法?”
李世民道:“前後蕭氏是人間尤物,李密得長安時,蕭氏為母舅窦建德所得,李密以國庫中大批珍物去換了來,因此大家對父王此舉倒無什閑言,認為是英雄本色。
”
“啊!這也能說是英雄本色?”
“唯大英雄能本色,這種事大家都很能體諒的,當然,大家也以為父王即将登上大寶,則蕭氏僅一美貌婦人耳,嬖之媵之郡不足為論,但父王則欲立楊氏子,則蕭氏為國母,那就不大好說話了。
”
李淵呆了一呆才道:“這倒是件麻煩事。
文靜也是糊塗,他把守宮門,我想他一向為人聰明穩重,必能保住機密的,那知他讓每個人都知道了。
”
李世民笑道:“他是怕大人會成為第二個呂不韋,才故意洩出此事的,而且他還探出這事對皇帝十分刺激,在寝室中哭了一夜。
”
李淵頓足道:“糟!糟!糟透了!這叫我怎麼去對他解釋呢?别人都知道我不是好色之徒,這都是蕭氏主動勾引我,但對皇帝,卻不能說他母親如何吧!”
他搓着手,一直在歎着氣。
李世民道:“為今之計,父王隻有不去見他,也别宿於宮中,隻說公務繁忙,在外料理事務,然後叫姐丈把母親接來,由母親去向皇帝妥善解釋一下。
”
李淵倒的确是怕見皇帝,那是心中慚愧之故,再者,國夫人跟小皇帝倒是感情不錯,視如母子,他們之間,談話也容易些,因此倒是立刻答應了。
為了保護國夫人的安全來京,李淵果然又指派了李元-與柴紹同行,他自己在長安則一面着手安定人心,組織朝廷,每到晚上,總是東藏西躲,而蕭氏也不斷地派了宮女太監來找李淵,宣他入宮商讨要務。
李淵總不能老是躲,而且蕭氏有時不是宣口谕,而是正式下诏書召李淵進宮,李淵就無法躲了。
躲不掉,被蕭後找到了,總免不了請入宮去議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