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不久,便有怪病發作,實在是太蹊跷了。
淳于瓊隐隐覺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沮授,催促他趕快過去。
沮授是負責接應的人,如果董承有什麼遺言,隻有他有資格聽取。
他勉為其難地湊過去,看董承的死活。
董承突然昂起頭,野獸一般吼着:“荀谌!荀谌!”每喊一聲,他的嘴裡都要湧出許多鮮血。
碼頭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在瘋狂地燃燒着自己最後的生命,試圖說出些什麼。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董承扶起半個身子。
董承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地喘息道:“荀谌!他……到底在哪裡!”沮授無奈地環顧四周,然後湊到董承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包括淳于瓊都聽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你們……他們……郭……”
沮授聽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這個郭字指的是誰。
他俯身想再多問一句,董承的軀體突然一陣劇烈抽搐,然後整個人完全安靜下來。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
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為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麼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于瓊踱着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
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瓊可一點都不沮喪。
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
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
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胡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
這一路上淳于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麼可疑的食物,這麼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
這麼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
一直到剛才毒藥發作,他才急于找荀谌,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于瓊激動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
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碼頭木闆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于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劉協一大早剛起床,冷壽光就匆匆入禀,說荀彧在外等候觐見。
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
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麼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麼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
”劉協安慰伏壽。
伏壽盡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唇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态,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
經曆了反複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态中松弛下來,開始适應自己的角色——準确地說,不是适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
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
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将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于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
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缜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
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将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内即有回報。
”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随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
錦盒内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玺,漢室權威的象征。
這枚玉玺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
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志,行文傳檄。
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麼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着。
“可該給他什麼訓誡呢?”劉協試探着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诏紙,雙手捧着遞給天子:“尚書台已拟好制文,請陛下垂目。
”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複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觐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将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