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沉默了好久,青年補充說:“張書記,我感到今天對您說的話,有些冒昧和不知道深淺……”
“為什麼?”
“請張書記想一想,我才多大年紀?經過、見過多少世面?張書記不知道比我高明幾十倍,幾百倍,我竟然在張書記面前,說了這些話,實在太無自知之明了。
”稍作停頓,又說“不過我講的都是真話。
”
張敬懷說:“敢講真話的人,水平就高。
”
停了一刻又說:“我之所以找你談,是因為我想聽聽各方面的各種情況,各種意見,各種看法和各種議論,我需要聽真話。
”
青年又說:“從大躍進以來,大話,假話,套話,空話盛行。
我想:一個人說一百句,一千句,一萬句那樣的廢話,隻會壞事,一點用處也沒有。
如果一個人說了一百句話,有九十句錯誤,隻有十句話有用處。
那就會推動我們的各項工作向前發展。
可是,現在人們都愛聽那一百句大話,套話,假話,空話,而不愛聽十句甚至一句有用處的話。
”
“你認為這種社會風氣,是怎麼形成的呢?”張敬懷看着青年,希望他講下去。
“這我可沒有想好。
”青年說“可能是……”青年人停住了。
“是什麼?”
“什麼,什麼呢?是不是涉及到民主問題?……”
“什麼地方的民主?”
“上上下下内内外外吧……”
很顯然,這個問題蔔奎是想過的,不過這話他故意說得模糊些罷了,可見這個青年盡管坦率,但還是有保留的。
張敬懷不說話了。
蔔奎覺得他該告辭了。
可是他環顧房間周圍的書架,說:“張書記,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張敬懷笑了一下:“有什麼不能問的,你說吧。
”
“張書記一定是個大學問家,”蔔奎問“在什麼大學畢業呢?”
張敬懷又笑了一下:“我是‘紅小鬼’,放牛娃出身,哪裡上過什麼大學?隻是愛看書。
在打土豪,分田地時候,見了書,我都收起來背着。
長征時不得不丢棄。
解放以後才真正讀了些書。
……我聽你的談話,你也不像個中學生呀。
”
兩人的談話,已經超過上下級的态度了。
……
張敬懷覺得,他和蔔奎的談話,是又進行了一次社會調查,了解了一些民心、民意,有些情況他是非常需要了解的,有些話也是他自己想說的。
他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
對這次談話,他覺得十分惬意。
張敬懷覺得談話差不多了,打電話告訴劉秘書,把這個小青年領到省委大食堂,從身上掏出一斤糧票和一塊錢,招待他吃午飯。
然後要組織部派一位幹部科長到三平地區,考核一下這個蔔奎的出身,成分,一貫表現,并且暗示,他可能選這個青年當自己的秘書。
最近三平地區地委祈書記,心情一直很煩躁。
省裡的“内參簡報”發表了他們宣傳部幹事蔔奎的文章《最常說的,最難做的》。
盡管文中所舉例子,沒有指明是在三平地區發生的。
可是誰都知道,這是指的他們的地區。
如果在“反右派”那時候,揭露我們社會主義的陰暗面,打他十個右派也不冤枉。
可是,省委的内部刊物居然給他發表了!編輯部還加了肯定的“按語”。
當然,蔔奎所反映的問題,所舉的事例,不單指三平地區,都是具有全國性的,當那股“五風”大吹大掃的時候,誰也擋不住。
即使在他們地區所發生的,現在也都糾正了,誰也不會為此覺得丢臉:當初誰不是想革命呀!可是自己地區的事,上了報刊,盡管是内部刊物,祈書記總覺得不那麼光彩。
前天,省委又調蔔奎去談話,是什麼意圖呢?是批評他的“右傾言論”?還是讓他進一步揭發本地區所搞的極左路線那一套事實。
想了很久,祈書記讓宣傳部整理了一份“關于蔔奎同志《最常說的,最難做的》一文的調查報告”。
這份報告,首先給蔔奎做了政治上的結論:說這個同志自高自大,自命不凡,無組織無紀律,他的文章中所舉許多事例,很不準确,有許多誇大其詞之處,觀點也失之偏頗。
同時,這篇文章沒有經過地委領導審查,就拿去發表,是一種無組織無紀律行為。
他的這種右傾觀點,是有階級根源的。
根據我們的調查,他叔父,原來是國民黨部隊一個中尉。
一九四九年,跟國民黨逃到台灣去了……等等。
這份材料剛剛寫好,是不是上報省委,祈書記一直在猶豫。
正在此時,省委組織部幹部科長就到了地區。
地委宣傳部時部長,馬上向祈書記彙報了省委來人要了解蔔奎情況的消息。
為了蔔奎寫的那篇文章,他們不知道省委此次派專人調查蔔奎,是要查他什麼問題?時部長請示祈書記:“是不是按照我們原來準備的材料,向那個幹部科長彙報?”
祈書記問:“省委調查蔔奎的意圖是什麼?是肯定蔔奎的文章中的觀點呢?還是作為右傾的典型,組織批判?如果是後一種情況,我們先拿出材料,就顯得主動,如果是前一種情況,我們原來準備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