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
接着是口号:“打倒劉吉有!”
“劉吉有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把劉吉有批倒批臭!”
一個人說:“諒你也不會坦白!我揭發!”于是他拿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跳到主席台上開始揭發。
這會場的這氣氛,這陣勢,這方式,怎麼和自己被批鬥時那麼像似呢?是不是我又在接受批鬥呀!他想。
不是,我現在在主席台上啊。
座上賓,階下囚,整整調換了一個位置。
曆史怎麼這麼無情,這樣富有戲劇性呢?使他覺得不舒服的是:為什麼還要采取這種方式?也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種方式,是中華民族的“偉大發明”,還要繼續下去嗎?……也許是曆史的一種貫性──曆史總要重複以前的一些東西嗎?
聯想到自己,他不想再聽那些揭發了。
這時,有一個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一看身旁坐的是京劇院姓吳的那位導演。
因為張敬懷在主持工作時分工管文教。
每當排演什麼重要劇目,這位吳導演常常去他家征求意見。
這位吳導演有着藝術家性格和氣質。
别人見了像張敬懷這樣的大官,總是拘拘謹謹,張敬懷講什麼都點頭稱是。
吳導演不怕官,見了他總是很随便。
有不同意見,也敢和他争論。
所以,張敬懷很喜歡和他聊天。
張敬懷有一種觀念,官越大,越難聽到不同意見,越沒有談心的人,身邊全是唯唯諾諾的人,這使他感到寂寞。
以前他曾經多次和吳導演暢談,從中得到不少的樂趣和愉悅。
何況吳導演很幽默,一講話,就讓你發笑。
張敬懷記得,他上次和吳導演見面,也是在一次批鬥會上。
因為吳導演導過《海瑞罷官》,為他開過專場批鬥會。
不過那次演“主角”的是吳導演,張敬懷演的是“陪鬥角色”。
此次見面難得。
兩人便小聲攀談起來。
“怎麼樣?張書記!”先是吳導演問。
“還可以。
你呢?”
吳導演說:“沒有死。
”樂觀地一笑“這種日子,就得自己找樂子,自己安慰自己。
得像阿Q那樣,用精神勝利法。
”又是一笑。
張敬懷也向他敞開心扉:“我差一點沒有自走絕路。
後來想通了,才看見今天。
”
吳導演說:“我當時就感到,這哪裡是一場革命!完全違反一切規律的鬧劇。
”
“違反規律的東西也能長久。
”張敬懷說。
吳導演說:“這是有曆史先例的。
你想想,女人裹小腳的事,它不僅違反人身體的生長規律,也違反勞動生産力的規律。
可是靠某種力量不是流行了一千多年嗎?”
“這種現像,值得我們哲學家去研究。
”張敬懷說。
“這’某種力量‘是什麼我還沒有想清楚。
”
台上台下一陣陣口号,一個個“三種人”輪番坦白交待。
“打倒”和“批臭”之聲震耳欲聾。
他們不去聽,會場上也沒有人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
這時,吳導演掏出小本,快速寫了點什麼,随即拿給他,問:“你記得有一出戲叫《人面桃花》嗎?”
“記得,記得。
”張敬懷答。
吳導演說:“其中有四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互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現在面對此情此景。
我即興胡謅了幾句。
”
張敬懷接過條子,見寫的是:
十年今日此門中,
“文化革命”大鬥争。
造反英雄何處去,
老吳依舊笑春風。
張敬懷看了甚覺有趣。
吳導演要回來字條,馬上撕碎了。
張敬懷說:“你現在可以’笑春風‘,我可笑不出來。
我雖然被釋放出來了,但問題還沒有個說法呢。
”
吳導演安慰說:“你不用急,等着吧,好飯不怕晚。
”
開過批判大會,兩人在回去的路上又談了很多。
張敬懷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想。
吳導演是對的,難得聽他說的這一席“沒遮沒攔”的話。
自己當初沒有自殺,就是要看到文化大革命怎麼收場!現在看到了你方唱罷他登場。
座上賓,階下囚。
人際關系是這樣,人民生活呢?昨天他排隊買東西,已經體驗過了。
自己雖然又成了“座上賓”。
可是總該有個說法呀!張主任要他等着,要等到什麼時候呀!我得找找人,甚至到北京上訪。
據說,為了平反冤假錯案,到北京上訪的人,成千上萬。
過去,衙門口都有一面鼓,你一敲,大老爺就得升堂。
可是到北京找誰呢?反正現在用不着擊鼓。
那裡有好多老戰友,找找他們,哪怕問點情況、形勢、動向,也是好的。
在艾榮和女兒從鄉下回來之前,對于他們的夫妻關系,張敬懷曾經認真反思過很長時間。
二十多年來,他們夫妻間的矛盾,到底怨誰?他覺得,認為自己太理想化了,太不關心這個在戰場上救過他的生命的妻子了。
她一直對于她的提拔、任用和級别待遇問題,他沒有為她說話而不滿。
和她有同樣資曆的同志,隻要是嫁給首長的,大多已經是副廳、局級幹部了。
可是,她還是一個副科級。
這很傷她的自尊心。
可是,話又說回來:憑他對妻子的了解,她太要強,太注重官、名、利,事事愛拔尖,和誰也搞不好團結,且不管她的能力和水平,把她放到任何一個領導崗位,不鬧得四分五裂才怪呢!況且,自己明知她不勝任,怎麼好違背黨性原則,去為她“說話”呢?不要說“說話”了,自己一想,就覺得臉紅。
正因如此,當有些組織部門領導主動提出:“艾榮是個老同志了,在朝鮮戰場又立過功,是不是……安排?”
他一聽這話就說:“得啦,她不行。
我聽人反映,她連一個支部副書記都當不好……”
艾榮曾經主動去向組織部門問過,她因為什麼隻能當個小小的支部副書記?逼得組織部長隻得對她說:“你去問你的老頭子吧!”
想來想去,自己不違心為她“說話”是對的。
……不管怎樣吧,經過“文化大革命”這場風暴,批判什麼修正主義啦,天天讀語錄“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啦,要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啦,她總該有點改變吧?經過這九死一生的磨煉,她怎麼會沒點改變呢?隻要她回來,他一定主動和妻子和好。
小女兒一向聽媽媽的,從來不和爸爸親近。
這一方面都怨自己,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抱抱她,親親她,給她一點父愛。
現在自己應當給她一點作為父親的關愛。
張敬懷還想到,在“文化大革命”高xdx潮中,的一次批鬥會上,造反派為了讓張敬懷交待“罪行”,曾經拿出夫人寫給她的的“最後通牒”,說你如果再不交待問題,我就和你離婚。
但這終究沒有成為事實。
他相信,那是造反派逼迫的結果,在那種人人自危的形勢下,情有可原。
這次她母女回來,改善家庭關系要緊,這些事已經過去,不能再怪她了。
過了一個星期,辦公廳單主任派人把妻子和女兒從“走五七道路”的農村接回來了。
據單主任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