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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給了我秘魔般的勇氣,我向着馬車沖了過去……
隻可惜,勇氣與力量是兩回事。
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腳踢起來。
拳頭雨點般落下,我拼命護住臉,因為我不知道弟弟還剩下多少視力,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滿面血污的臉。
厮打中,我胸前一個還未來得及畫完的布娃娃滾了出來,落入塵埃中。
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時候,車簾開了。
車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對我說:“這是你畫的?”
他的聲音有些訝然,我擡起頭。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溫文、清俊的男子。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人淡淡笑道:“畫得很好,你願意把它賣給我麼?”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來畫不僅僅能療傷,還能換錢。
我有些忐忑地問,你給我多少錢,能買到一個月餅麼?
他笑了,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将店裡所有的月餅都買下來。
”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當然知道這錠銀子的價值,當時不禁目瞪口呆——随手塗抹上去的一個布娃娃,竟然能值這麼多錢?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買你的畫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你是一個丹青之術的天才,隻要略加訓練,你的畫将不止十倍于現在的價值。
”
他讓我伸出手,我以為他要給我銀子,趕緊伸了過去,沒想到他隻是握住了我的手,輕輕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從腰間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說,如果我想過上最尊貴的生活,就去西麓畫院學畫,這枚印章就是我入門的憑據。
而後,他和他的馬車絕塵而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
隻有手中沉甸甸的銀子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
然後我敲響了溢香齋糕點店的大門。
老闆本來很為我深夜打擾生氣,但看見我手上的銀子,也有了笑容。
待他看見我手上的印章時,不禁驚呼出聲。
我從他口中得知,天下最有名的畫院是西麓畫院,西麓畫院最有名的畫師非衣,便是這枚印章的主人。
公卿将相,無不以堂中懸挂他的畫為榮。
而非衣絕少為人作畫,所以每一幅出世,衆人必萬金以求。
非衣畫師雖不趨附權貴,但卻風流俊爽,每年都會踏足紅塵,為新任花魁作畫一幅。
而他此來五方城,是為江南第一美人十八省新晉花魁秋鸾姑娘寫真,卻正巧被我撞見。
這是一個傳奇的故事,但當時的我并沒有太多興趣聽下去。
我隻急着将最貴的月餅裝滿了背包,并向老闆租了一匹馬,趕回了我們栖身的那個小山洞。
月亮還沒有落下去,還是那麼圓,那麼明亮。
隻是……
隻是,等我再度抱起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已隻剩下淡淡餘溫了。
清冷的月華下,我死死摟住他幼小的身體,不住顫抖,卻哭不出聲。
他小手的指甲中充滿了泥土,可見在最後的一刻,他是多麼痛苦地掙紮過。
他的身子半探在山洞外面,仿佛這為我們遮蔽了風雨的山洞是他的枷鎖,他要用最後的力氣逃離出去。
我知道,他是想要找我,想在最痛苦的時候,能夠再看到姐姐,看到我為他描繪的傳奇的畫卷。
然而在他最痛、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他身邊。
命運,如此殘忍,竟不容我見他最後一面。
或許我不應該責怪這命運。
天下之大,輪回之廣,它至少讓弟弟來到了我身邊,陪我度過了最快樂也最痛苦的時光;它至少讓我們在山林中苟延殘喘,讓我獨自照顧、擁有了他整整兩年;它最後也沒有完全奪去弟弟的視力,他走的時候,還睜着雙眼望向空中的圓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畫給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傳奇……
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滿包的月餅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處,然後跪在他墳前,不吃,不喝,不動,兩天兩夜。
不知為何,這兩天兩夜中,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然後,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來越遠去的山巒,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會畫出最美的傳奇,讓你心愛的故事演下去。
否則,我就随你去那個淵薮,用我白骨化成的靈魂繼續講給你聽。
我風餐露宿,找到了百裡之外的西麓畫院。
非衣畫師卻并不在院中,據說他仙遊五嶽去了。
憑着手背上那塊精心保存的模糊紅印,我順利進入了畫院。
我明白,畫院中的每一個人都從心底輕視我,因為我在他們心中,不過是一個無心交了好運的小乞丐。
我能讀懂大家眼中的輕蔑,卻并沒有立即在人前展現我的畫技,而是虛心學習一切繪畫的技法,并每夜練習到清晨。
三年之後,我知道自己的畫技已經大成,隻苦苦等待着一個機會,一個一鳴驚人的機會。
恰逢畫院三百年誕辰慶典,畫院主持命弟子将主殿前的一面牆壁粉刷一新,他們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畫師,為這百年畫院共同創作一幅長卷,作為鎮院之寶,萬古流傳。
但他們苦苦等待,誰也不敢動筆,因為他們還妄想等到仙遊五嶽的非衣畫師歸來,為這長卷點染上第一筆。
他們沒有等來非衣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