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喃喃說道:“橫豎我不是個住院的命——咱們說走就走了,萬爺!”
這銀發醫生正是萬得福。
他什麼話也沒再說,低頭把我那隻大書袋輕輕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個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勢,再起身時已經往我懷裡塞了包白煞煞的東西——抖開來才知道:那是另一件醫師穿的外袍,裡頭還裹着聽診器和夾紙牌。
我在絲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民國七十一年四月十七日傍晚夥同萬得福、張翰卿将一張病床偷出榮總病房,并且随即駛走一輛救護車,還一路鳴笛示警,最後将救護車棄置在新莊盲人重建院後門口。
之所以把車棄置在那裡,乃是因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讀的學校隔壁。
之所以連人帶車一道偷出榮總大門,乃是因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問開車的萬得福道:“你們要避誰的耳目?”
“誰的都要避。
”萬得福道:“我要不是勘察了你小子五年,連你也得避呢!”說到這裡,他扭頭朝車後廂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這趟禍殃運氣不好,剛趕上另一個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個大漏子;現下鋒頭正緊,到處有人在捉拿他——萬一拿你去頂數銷案,你說冤是不冤?”
老大哥沒言語,我卻忍不住問道!!“銷什麼案?怎麼會拿我老大哥去銷案呢?你們到底在搞什麼東西?”
如果我沒那麼好奇,沒那麼愛發問,沒那麼想介入一種原來不屬于我的生活,也許連這一程便車都不必搭——或者該說:也許便不至于成為夥同劫車的共犯之一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的生命走上另一條道路的這個結果,不能全怪我老大哥被一盞兩千瓦的燈砸上腦袋這一件事而已。
萬得福在将救護車開上百齡橋的時候告訴我:他叫萬得福,是老漕幫祖宗家門逐出來的弟子。
我老大哥張翰卿同他差不多,祇不過“離家出走”得稍晚,至于另一個外三堂的光棍原先姓李,名師科,入幫之後又随輩份字譜改名叫李悟科,直到前幾年上——也同我老大哥一樣——看不慣幫中諸領事、執事等首腦人物的行徑,于是憤而自請除籍,從名中褫去了那“悟”字輩譜,仍還他一個本來姓字;也成了一個逃家光棍。
這光棍逃家一節,若是在前清、民初時代,常有因為旗、舵規章不同而設的處置;輕者斷指、薙發,重者還可以到截肢、黥面以及所謂“三刀六眼”之刑。
萬老爺子在日曾頒下總舵令,放任幫中弟子棄幫籍、投戎馬;時在抗戰初起,淞滬保衛戰開打之前。
為了使老漕幫光棍能一心為國難赴義,是以開了個“離家出走”的規矩,不再對逃家光棍用刑以收吓阻之效。
孰料萬老爺子升天之後,逐漸釀出個“清洪合流”的态勢,許多老漕幫光棍自幼受前人教誨,對這“不清不洪”的局面——也就是老漕幫竟然同天地會交好分潤的局面——非常不滿。
我老大哥張翰卿就是從這一波逃家的。
然而,他則萬萬不曾料到:這樣棄籍出幫固然沒有遭到任何刑罰處分,禍殃卻接二連三地來了。
在片場裡,他已經被崩倒的景片壓了兩次、漏電的器材灼了四次、就連頭頂上鎖緊了的燈頭也已經在他腦袋瓜上砸開第三條口子了。
萬得福說他這還算運氣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單位裡有現成的需要,說不定哪天他就讓人抓進去頂數銷案了。
我說我不相信治安單位要抓誰就抓誰,抓不到正主還能随便抓一個光棍去頂罪的——倘使眞相果然如此,治安當局豈不都教幫會給制了?
萬得福也不同我争辯,順手從擋風玻璃底下摸了份報紙扔給我,我低頭一看,是前一天星期五的早報,上頭端端正正印着兩行黑體和楷體字:“土銀古亭分行搶案初露曙光/警方偵騎四出搜捕萬姓男子”。
“老朽不才,正是這萬姓男子!”萬得福呵呵笑了起來,随即又道:“任你白面書生相信不相信:過得幾日,他們抓不着我,也抓不着老李的話;不定又抓着了咱老漕幫裡哪一個逃家光棍呢!”
我并不怎麼有禮貌地頂了他一句:“胡扯八蛋。
”
萬得福似乎沒着惱,祇等來到盲人重建院後門放我下車的時候沖我一龇銀牙,道:“後會有期了,白面書生!你把那〈菩薩蠻〉好生考據考據,萬得福等着解惑釋疑,已經十又七年了;雖說不急,也未必等得了太久哇!”說完,黑暗中傳來一陣有如枭啼猿泣的怪笑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