愀、又忽地一暖,暗自轉念道:果然是造化弄人,教我歐陽秋在這半個時辰之内盡棄所有、寖失一切,卻不意保全了一雙全心全意依我、靠我、愛我、敬我的妻兒。
此中難道正是天意天數、不可違拗?行念于此,歐陽秋不覺熱淚盈眶,輕聲答道:“赢了、赢了、比赢了還要好呢!”他心裡醒悟的卻是:如今我一無所有,才悟出這一無所有的暢快;回頭再看不過半個時辰之前在武術考試的擂台上盼勝争強、逞勇鬥狠的那一刻,自己耳目所接、意念所觸者,哪裡有過身邊這兩個如此親近、如此憐懷的人兒?
即此一悟,歐陽秋和他一妻一子的命途便踏上了另一條道路。
他變賣所有、赍發了小客店裡的一應用度。
随即将妻挈子,北返泰安。
祇這沿途舟車飮食、仍需一大筆盤纏,卻往何處羅呢?武林史有交代:“民國十七年,有異人複姓歐陽者創“說拳”之藝;每至逆旅辄設“講功壇”于室,懸一小招、榜于門楣。
凡迎客少則一、二人、多則三、五人,口授導引之法、身步之姿,十日可見小成。
聞道争趨者常數十百,然歐陽氏詳觀愼擇,非售術圖利者也。
蓋有清以來光大武學、弘揚武道者,以歐陽子一人最稱有功。
其人肥大壯碩,然常端坐說法,向未演術示人。
有欲搦戰以試其力者,歐陽子即俯首謝之,謙辭不敵。
而自奉束修以上,得聞其藝者則無不勇猛精進;斯亦奇哉。
”質言之:歐陽秋自此成為一個介乎說書人和賣藝人之間的角色;全憑口舌宣講武術,從不與人拳腳相向。
可想而知:由他“詳觀愼擇”而得膀教誨的、介乎聽衆和徒弟之間的說拳對象,也多非暴虎憑河之輩。
至于“講功壇”的内容,應該就是熔螳螂拳與“無量壽功”于一爐而冶之的一種藝業。
如此過了一年,歐陽秋才回到老家,他的獨子歐陽昆侖也快兩周歲了。
由于在南京小客店中那一場走火入魔的虛驚,使歐陽秋絕意武術,然而困于生計艱難、又不得不開立說拳講功的行當,原非得已。
至于歐陽昆侖這個獨子,歐陽秋自然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後塵、成為一名練家或武士。
是以每當在旅途之中講功授藝之際,歐陽秋總是教顧氏攜子暫避,以免這孩子無意間聽了些枝節去、卻像他一樣落得個終身殘疾。
某日,歐陽秋剛在老家附近泮河之上的通西橋畔覓個所在、開壇宣講,便令顧氏帶着歐陽昆侖出門遊玩。
這原本是極其尋常的一日,不意卻又逢上了異事。
這通西橋是座近兩百年的古橋,原建于雍正十三年,橋身由石砌成,共十七孔,全長近兩百五十尺,橋面皆以泰山石闆鋪成,每塊闆總有尺把厚,形制十分壯觀闳偉。
這顧氏帶着歐陽昆侖邁步才至通西橋拱頂之處四下張望,忽聽橋下孔中有人聲傳來,是山西口音,道:“這麼分不成,我幫裡上上下下出動了四十幾口人丁,才分這麼二十四個,一口人還分不到半個。
你老動動嘴、差使幾百塊錢,就一氣兒分上七十二個,這簡直說不過去——”
此人話還沒說完,另一個尖聲細嗓的本地侉子急忙岔道:“不中不中!先前說下的:到手之後貴幫人丁四裡得一,如今正是九十六個,拿二十四個正是四裡得一,怎麼還嫌多怨少?”
“原先大夥都當是四十八個,二十四個就是二裡得一,怎麼卻有四裡得一的話?你老多賺了四十八個,卻跟咱們這些賣力氣讨營生的化子們計較,豈不太失身分了?”山西人說着,一面還朝泮河裡連吐兩口濃痰。
橋上的顧氏随丈夫在外奔波行走,見廣識多。
一聽這人口啐痰出的架式,便知是丐幫中人。
至于那細嗓子的本地人卻也非好相與的,登時口拈一訣,露出了白蓮教徒衆的身分,道:““無極老母九霄坐/太上老君駕下雲/各路英雄擡望眼/舉頭三尺有神明”——咱們教裡有戒規;向來不與道上光棍相欺瞞,犯了禁是要五雷轟頂的。
說好是四裡得一、就是四裡得一,不容反悔。
貴幫眼下這樣耍潑撒賴,教我如何向教親大哥們交代?”
就這麼你三言、我兩語,山西丐幫和山東白蓮教的兩個棍痞不多時便扭打起來。
再不過半晌,祇聽“噗通”、“噗通”兩聲,他倆雙雙落了河,還不住地相互叫罵踢打着。
鬧到這般田地,橋上行人紛紛看起熱鬧來,自然而然随之而湧下橋頭,沿着泮河矮堤順水勢看他倆逐波惡鬥。
這顧氏被人潮推擠、又得顧全孩子,祇得踉踉跄跄搶步下橋。
可她既無意看熱鬧,當然不便跟着大夥兒往下流走,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又怎能抵敵得過來勢洶洶的數百之衆?祇好背脊蹭着石牆,寸步往無人處移挪。
不到幾吐息的工夫,這母子二人反而匿身于先前那兩人藏躲的橋孔之中——顧氏緊緊抱住歐陽昆侖、不教衆人沖散,未料居然在廁身斬曰避之處瞥見一堆奇形怪狀的物事:看來像是一個又一個大如芭鬥的圓球,累累落落,幾乎将這橋孔全都塞滿,顧氏再一打量——可了不得!居然是十二個巨大的石塑頭像;且不是人頭,而是佛祖的頭。
顧氏乍見佛頭堆聚不免一驚,小昆侖更覺這些慈眉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