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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风云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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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拉瓦格、維幹,殺其主而自立;準備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後另謀反攻大舉。

     另一個謠言則說:此艦白晝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靜、燈火管制之後便掉轉鹢首、由南而北疾駛。

    反正是伸手不見五指,又無人能上艦橋識别羅盤等儀器之定向,是以晝行雖長、夜行雖短,整個航程不過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繞圈子。

    至于為什麼這樣繞圈子?放話者無不沾沾自喜地說:司令官圖的是保存精銳戰力,不忍倉卒接敵、無謂折損,要俟陸上一場惡仗打得差不多了,再擇期擇地登陸,坐收漁利。

     還有一則是這樣說的:此艦其實是一艘諜報艦。

    勝利複員之後,舉凡冀南、魯東、皖北部隊中的特務人員此番皆應召回軍,登艦會師。

    白天無話,宵禁之後這批為數不下千人的特務便開小組會商讨、硏判,糾舉同艦官兵中涉嫌通敵叛黨之徒,随即出手處決,再将屍身投入波濤之中。

    這一則最為駭人聽聞,卻也流布最廣、且頗符實況——因為它不但解釋了艦上何以多出來将近兩千口軍民男女的來曆,也坐實了每夜嚴格執行燈火管制、以及無端有人遭逮捕而抛擲入海的事件。

    此說一出,人人自危,争相轉述——因為若不同他人一道渲染,便反而容易招緻懷疑自己就是特務了。

     對于置身于妖言妄語、如墜迷霧之中的這種境況,家父自然不能不驚心動魄,起碼在他親赴艦長官廳、往鬼門關前繞了一圈之後,對這一則怪譚有了獨特的體會。

    畢竟,老漕幫究竟與保密局有什麼樣的關系?艦上除了那“幫朋”帶來十三口人之外、還有多少幫會人物?此外,司令官和那“幫朋”應對之間所提到的“上元項目”又是什麼?這個項目如系特務作業,是不是同艦上渲天塗地、漫東漶西的謠言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瓜葛呢? 家父懷着這一肚子狐疑和排洩物繞甲闆周行數過,偏找不着一處閑置無人的簡易廁所。

    待踅過艦尾,忽一眼瞥見離港前在碼頭上見過的那具吊車器械正端端杵在下層甲闆上——但見那器械教六根粗大的鋼纜給牢牢系住,底闆伸出後舷五尺有餘,前方則掩翳着一座丈許寬的絞盤、以及大大小小數十百個嚴絲合縫的齒輪裝置。

    家父心想:若是能繞行至下層去,雙手扶握鋼纜、固穩身形,走出幾步之遙,便可蹲踞在那車闆末端,遂行方便。

    如此前方還有絞盤和齒輪裝置的屛障,要比防波盾闆更形隐密。

     孰料正當家父蹑至艦尾、準備出個野恭之際,忽然聽見有腳步聲漸行漸近,雜沓間還夾着低言悄語。

    一個說:“腳下留神!風大,不好走。

    ” 另一個接着說:“要不是人命關天,也不好吵擾老弟台一場清夢。

    ” “不妨事。

    可人是怎麼卡住的?” 家父傾耳細辨,聽出第一個說話的是艦長,第二個是司令官,第三個則是那光頭青年——在那個夜黑風急的子夜時分,家父祇知他是那位“幫朋”,一時間還沒想起他聽過一次的那個名字:歐陽昆侖。

     在那令人猝不及防也難以逆料的一剎那之前,家父祇聽見這短短的三句話。

    事後回想起來,光頭青年那句“可人是怎麼卡住的?”以及司令官所謂的“人命關天”應該是指同一件事;也就是有人卡在船尾下方某處,亟待救援,艦長和司令官才将熟睡中的光頭青年叫醒,前來助一臂之力。

    然而緊接着發生的一切卻令家父驚駭莫名,一泡屎登時縮回腹中,凝結成岩堅石硬的滿腸塊壘,若非數日後軍艦在基隆港暫泊之際、家父吃了一挂香蕉又喝了幾升涼水而導緻腹瀉,則後果不堪設想。

    即使在溯憶時情景的當下,家父那一雙原本略有些脫眶的眼珠卻猛地聚攏了,彷佛看見一隻飛天夜叉迎面撲來的模樣兒,道:“那光頭青年踩着小内八步,三兩下躍至吊車闆的後沿兒,傾出上半身朝下一打量,不料卻在這個當口,從吊杆之上砸落了一方物事——”說到此處,他閉上眼皮,輕輕地搖起頭來。

     對于寫了不知多少萬字小說的我而言,實則也很難精确地描述出一個曾經折磨家父長達四十三年的慘烈場景,簡而言之:在淡薄的月光敷瀉之下,一塊有如斷頭台上的巨大刀刃般的防波盾闆在轉瞬間切下了光頭青年的腦袋,而那失去了意志和力量支撐的殘軀也幾乎在同時蹶落于濃黑如墨的滾滾濁浪之中。

     艦長和司令官既未交談、亦不曾停頓,雙雙不約而同地四下環視一圈,扭頭便朝前艙的方向去了。

    家父早已吓得腿酸腳軟,根本立身不住,隻好蹲伏身子,兩臂緊緊抱住舷邊一根柱頭,任由遍體上下的雞皮疙瘩此起彼落,隻巴望着趕緊打來一記大浪,劈頭罩臉把這噩夢驚醒也就算了。

     然而天不從人願,浪頭沒來,那吊車裡卻倏地竄出另一條黑影——不消說:方才松動吊杆機關、淩空砸下那方盾闆的便是此人了。

    這人身形極瘦、有如猿猴,步法更奇、可比鹘兔;才交睫間,便翻身縱出那障蔽層層的齒輪組具之外兩丈多遠,立于廊燈之下。

    這時,廊内伸出一隻手來,指間夾着一支點着的香煙。

    這人接過煙,深吸兩口,回頭眺一眼先前光頭青年落水的方向,便也閃身入廊,失去了蹤影。

    若非那兩口煙、一眺眼的短暫伫留,加之以昏黃凝聚的燈光,家父是不可能看清楚的:那人正是“哼哈二才”中的施品才。

     折返點。

    家父充滿懊悔和迷惑的一生之中最重大的轉捩于焉浮現。

    他抱着那根冰涼的鐵柱,瞑閉雙眼,聽見自己的腦袋瓜兒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柱上的鉚釘,卻怎麼也敲不去片刻之前那一幕殘忍的情景。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刻,家父才赫然發覺:當初慌慌張張、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為“轉進”、也不是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曰對黨國的忠貞和對共匪的唾棄;其實純粹祇是舍不得捐軀送命的一次逃亡罷了。

    根據我的揣測,目睹歐陽昆侖身首異處的整個過程,不但帶給家父無與倫比的驚恐、駭怖,也激發了他——做為一個逃亡者——前所未有的同情;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問一個死者根本來不及發出的問題:“為什麼?”恐怕也正是這個問題使所謂的同情不祇是在一剎那間疊宕起滅的悲哀和憐憫,而産生了持續的力量。

     在腦海中撞擊既久,那“為什麼”就自然會歧生出各式各樣的句子,比方說:“為什麼要害死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為什麼要用這種陰狠毒辣的手段?”還有,“加害者和被害者為什麼都與老漕幫有着深厚的淵源?”……恐怕也正是這一波未平、一波繼起、層層相銜、撲雲覆地的疑問輻辏而至,形成了家父此生的那個折返點——他爾後數十年歲月的生命便步上一條為這些疑問尋找答案的道路。

     就事實部分的回憶來說,通過這個折返點之後的渡海之行也變得極其簡略:船行又過五日,遠遠可見高插入天的險峰峻兀立于東南方的海上,有人說到了蓬萊仙島,有人說到了巴布煙海域,也有人說到了海南的七洲島。

    衆人紛紛擠近舷邊遠眺,竟将一名大腹便便的華服婦人擠得破水臨盆,不得不搶忙送入官廳,并廣播全艦問訊:若有通曉接生之術的産婆子,速至官廳報到。

     廣播同時宣布:海上高山乃是蜃影,并非實地實貌。

    于是又有傳聞:船行至見山之地名為東引,乃是台灣海峽北端的一個小島,至于聳入雲霄的高山則是台灣島的中央山脈;每年到農曆五月中,台灣島上的嵚崟大山便不知怎地透過那上天下海的折射手段,投影于東引島外數裡之遙的海域——此事凡閩台間漁民無不知曉;至于艦上如何有人知之、述之,家父卻未及詳查。

    總而言之,那廣播再三辟謠之餘随即宣布:本艦因油料耗損過甚,無法徑赴海南,須先至台灣島北端之基隆港停靠加油,艦上官兵眷屬如欲登岸停留者須先至前甲闆第二排水口旁登記處辦理入境手續,未登記者不得擅自離艦,否則一律按違反戒嚴法逮捕。

     這廂三令五申才告一段落,那廂連綿矗立的大山蜃影果爾在不久之後便消失了,衆人意興闌珊,正欲散去,艦上警号又嗚嗚然作鳴不已,一時間衆人紛紛去來、不知如何趨避;祇見東一撮扛槍的、西一叢提水的、前一堆捧着鍋碗瓢盆的、後一撥抱着衣衫被褥的,全都骛亂到一處來了。

    那剛剛在第二排水口簡易廁所旁架設起來的臨時登記處冷不防教人潮給沖了,桌椅翻飛,落下海去。

    好半晌警号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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