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聽說:“新社會”名義上由保密局副局長毛人鳳監管,實際上則是由一個名叫“徐亮”的特務督控——也有人說:徐亮不過是個傳令,眞正掌握“新社會”的是萬硯方,而萬硯方又是“老頭子”跟前取代戴笠的親信。
不過,傳言畢竟祇是傳言,一旦渲染,面目便模糊起來;更有道聽塗說指出:萬硯方根本和“新社會”無關,幕後主其事的反而是哥老會的洪達展;而那些涉及萬硯方的風風雨雨根本是洪達展為掩人耳目而煽放出來的煙霧。
家父入幫也不是一朝半夕,雖說身在齊魯,從未與“老爺子”本人過從接晤,但是顯見這“新社會”是個和政治以及特務活動密不可分的組織,便不該同萬硯方有什麼瓜葛。
然而看那司令官先前色厲内荏的模樣,說什麼“頭上頂着個天”之類的言語,分明是早已知悉了光頭青年和老漕幫之間的關系,而不得不有所顧忌。
繼之這光頭青年又以“新社會”發出憑證的話表明來曆,則莫非老漕幫眞地成為保局的外圍單位了?正狐疑間,司令官又問了一句:“那麼,容我再問一句:諜報傳說今年二月間有那麼一宗“上元項目”,乃“新社會”同志鼎力襄助,才告成功,司其事的竟是一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
敢問那年輕人會是老弟台你麼?”
這是十分微妙的一刻,家父偷眼窺看,見那光頭青年一張眉目清秀的臉上忽地閃過一抹紅潮,雖隻一彈指頃,在白皙的皮膚上卻顯眼異常,似是有幾分羞赧之意,口中則嗫嚅着說:“司令官這麼盤問,在下實不方便多說。
”
“這是什麼話?任務已經圓滿達成,各方稱慶不已,有何不可言者?我聽說主其事的青年是個秃子,又見老弟台頂上牛山濯濯、寸發不生,才有此一問的。
”
光頭青年一聽這話,反倒開懷笑道:“既然司令官這麼說,在下若再支吾其辭,反倒矯情了——不錯,正是在下不才、略施薄技,動了點手腳。
”
“這麼說還是不夠痛快。
”司令官說着站起身,探出一隻長臂、越過桌面,朝光頭青年伸去,随即緊緊握了手兒,又環視諸人一圈道:“各位,這位老弟台功在家國,莫說邀薦十四位貴客前來,就是一百四十位,咱們也沒有二話可說——是罷,艦長?”
艦長也跟着站了起來,道:“當然當然。
“上元項目”是維護國本的一個案子,我僅知其梗概,久欲聞其詳;既然老弟親自參與了,倒可以在這航行途中說與咱們聽聽——”
“不不不——”光頭青年搖着手丄寛有些窘急之狀:“不値得說的、不値得說的,我也不會說、說不上來。
”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擠弄了一陣眉眼,示意大家複座,轉臉低聲同艦長道:“既然如此,那麼這批同志便毋須“清點”了罷?”
艦長點點頭,看一眼腕表,道:“馬上就要過上海了,屆時得全艦熄燈,否則岸上瞅見動靜,來一個亂槍打鳥,咱們就斷無活路了。
這樣罷——各位先請回鋪位去,闖過了這道鬼門關,咱們再作打算。
”
這麼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似乎就是端午節這天“夜審”的結論和判決了。
家父當時祇知道個人逃過一劫,而國家和政府卻正陷入一個大不知凡幾的災難之中。
這個幾乎可用“淪亡”二字形容的災難彌天蓋地而來,改變了數以億萬計的中國人的命運。
然而在離開艦長官廳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過來一隻溫熱厚實的大巴掌,他扭臉一看,與光頭青年四目交接,聽見對方低聲說了兩句:“一切不會有事的,請您老放寬心。
”
家父當下愣了愣,祇覺那掌心傳來一股源源不絕的暖意。
在接下來有如行走于迷宮之中的幾分鐘裡,光頭青年告訴他:這艘軍艦原本是要航向一個叫海南島的地方,彼地隔絕于廣東省雷州半島徐聞港外海,應可作為國府秣馬厲兵、養精蓄銳的複興基地。
若能在海南島稍事喘息、再圖反攻,大局當在三數月後略有轉機——因為廣東省畢竟是國民革命發源之地,黃埔建軍、子弟皆出于此,料應在結合閩、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後培元固本,可效抗戰時期拉長所謂“前後方戰線”的攻守之略徐圖剿匪。
隻不過此艦負載過于沉重,船身吃水太深,經不起一點風浪。
且行進遲緩、燃油益耗,如此貼岸潛渡,雖然能節省一些油料,卻要冒上極大的風險——因為沿岸港市之淪陷敵手者皆有海防重炮設施,一旦算計得不準,在白晝時分通過火網覆蓋之地,便有遭敵擊沉之虞。
然而,光頭青年卻如此作結說:“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這麼想的:既然能苟全性命到今天,就一定見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兩席大的小天地裡,什麼旁的話也沒說,隻對家母笑笑,擡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見得了明日。
”家母則回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燙,莫不是發燒了?”
家父在回憶到這裡的時候突然頓了一頓,沖我苦苦一笑,眼角湧出兩泡清亮的淚水來、哽着聲道:“我既沒生病、也沒發燒,心裡憋着一股子窩囊,跟誰也沒法兒說——”
“什麼窩囊?為什麼不能說?”我有些慌,打心底發起怵來,生怕他一個忍不住掉下眼淚、或者放聲哭了,那我還眞不會對付。
家父幾度欲言又止,雙唇抖顫開阖,彷佛也畏恐着一旦說出了什麼,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如此過了好幾分鐘,才勉強撐持住臉頰上的肌肉,反而“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口中連連“喀——噫”、“喀——噫”地喟了幾下子,搖頭道:“那司令官訓斥得一點兒也沒錯,我、我……我是、我就是陣前脫逃!那位“幫朋”是個明白人,當然知道上了船就等于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隐瞞去向,這份心思,何等深刻?”
“我不懂。
”
“試想:我當年在總監部處理的最後一件公事,正是為各兵站盤點物資、清查帳目,完了這份差事,怎麼會不知道大軍将有異動?”家父深深皺起眉峰處幾道刀雕也似的山字紋,道:“又怎麼會不了解部隊糜損耗潰的狀況?坦白說,我的确猜想過:青島是守不住的;祇沒料到啟碇不過十天就淪陷了。
可是話說回來:臨行之前那位“幫朋”萬一挑明了此行就是棄守、就是撤退的話;以我一個在職科長之身,我有臉上那艘船麼?”
我沒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這忏悔着的老人臉上的表情——在這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把我從一個又一個首尾殘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間拉到如此令他椎心刺骨的内疚裡去究竟有什麼目的?也許——我想;也許他已經無法承受那恐懼忏悔的巨大寂寞了罷?
“我是擅離職守!我是臨陣脫逃!我是貪生怕死!而且我還裝胡塗!”家父并沒有如我所料地哭泣,反倒“嗬嗬嗬嗬”笑了幾聲,喘兩口氣,繼續說道:“要不是遇上了這位“幫朋”,你爸爸死在青島原不足惜,絕了張家門兒的香煙也是命中注定;可是沒走上後半輩子這一程,我便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曾經是多麼沒出息的一個人——沒能明白這一點,連前半輩子都是白活的。
”
對于這個垂暮的老人而言,一生之中似乎有那麼一個類似馬拉松賽跑的折返點一樣的東西,它卡在自青島渡海南下的半個多月的航程上。
如果一定要利用地圖來标定那折返點的位置,我祇能猜測它在東海磨盤洋南方的韭山列島和大目洋的台州列島之間,也就是當那艘載着近三千名官兵的軍艦趁夜悄渡上海港南水道的第二天,時値子夜,那折返點出現了。
當時家父一陣内急,巡遍前後甲闆上的排水口——艦上稱之為簡易廁所的設備——其實就是以兩塊防波盾闆作“L”型掩蔽,不論大解小解皆在盾扳外側向風迎波、出之于排水口中。
至于守候者則在盾闆另側自成一行伍蹲踞;據說正由于官兵人數太多,是以十二個簡易廁所前終日蹲着人丁,蜚短流長、謠言臆說,皆自此處滋生。
司令官放探子查謠源,逮住幾個愛嚼舌的,給扔進了舟山和漁山列島附近,仍不能平息這種“野談稗說”。
倒是有一伍人給突來的惡浪卷入海中滅頂,稍稍吓阻了些閑言碎語。
謠言卻注定是迷人的。
不多時又哄傳全艦,其誇張:離奇、荒誕無稽者不勝枚舉。
有謂此艦的目的地并非海南島,而是菲律賓呂宋島。
因為“老頭子”早有先知卓見,見神州已成鼎沸魚爛之勢,遂遣特種艦隊于數月前登陸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