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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潜龙勿用穴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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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小五送我瑪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十二日淩晨不知幾點幾分,張世芳尙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塊青石闆,軍憲警方還保留了一部分人員在植物園四周封鎖警戒。

    萬得福則飄然現身——運起萬老爺子當年所傳、得自園登和尙、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廣州街植物園北門,避過上百盞探照燈和手電筒的搜尋,悄然來到荷塘小亭。

     是時小亭内外已無人丁看守。

    但是萬得福依舊十分謹愼,幾乎可以說是寸步寸陰;至少花了将近半個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

    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闆凹槽,思及萬老爺子殡身慘狀,不覺又鼻酸了一陣,才觀準亭頂露骨梁處使出那一招“奉先斷腸”的猱升之法,一擰身,好似一支沖天爆仗般地貼伏在梁木支架上。

    須知這萬得福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三十六年下來,豈能不把這“奉先斷腸”使得出神入化?比之當年杭州湖墅初試牛刀,打落項迪豪雕翎羽箭之時無意施展之境,更見其爐火純青——可謂風不驚、草不搖,連梁木上的積灰積塵皆不為所動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萬得福此時可以說是懸身于一片阗黑之中,過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間确乎有那麼幾個凹痕。

    他探手一摸,每個凹痕都深可及寸——換言之:凹痕裡究竟有什麼物事?卻根本無法得知。

    然而萬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憂不急,又在梁間匍匐了許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從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個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處,大小的确是子彈頭所造成,隻這凹痕的分布與嵌入梁木的形狀極不尋常。

    萬得福扭頭曲頸看了足有一刻鐘之久,才想起自己飛身而上,并未與先前萬老爺子頭西腳東陳屍在地的方向一緻。

    當下暗提一口眞氣,随即卸勁又聚勁,一卸一聚之間,人已經轉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頭西腳東的方位。

    這時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來自萬老爺子胸前彈射而上的五顆彈頭的确是深深嵌進了亭頂,可是嵌入之勢卻耐人推敲。

    倘若以左右分,約略可将五顆彈頭裡作左三右二的兩組。

    倘若再以個别彈頭的嵌入方式看,則左下角的一顆和右下角的一顆與另外三顆不同——它們是橫着嵌入的。

     萬得福初看這彈着狀,直覺想到的是茶陣。

    自兩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會光棍帶着一部洪門的“海底”與白蓮教、義和拳訂了個“北教南會”的盟約之後,許多地方械鬥團體便發現了一種既可以稱之為擴大組織、也可以稱之為破解機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這種被稱為“海底”的東西。

     所謂“海底”,顧名思義,便是極深、極秘、極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說就是幫會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種種規章、法制、信條、誓言、儀禮乃至成員間的辨識手段等等。

    它未必是在幫會形成之前就出現的——更合理且符實的情形應該是在幫會成立發展之後,為免口說無憑、默想無據,于是由參與者共同議訂,或者由領事者裁示,令專人謄寫抄錄而成。

    這樣的秘本并不是拿來流傳、散布的。

    它反而應該有禁止流傳、散布的性質。

    因為一旦經手寓目者衆,便失去了它作為“海底”哪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經分享卻不易見其珍、不易顯其密——尤其是當這個組織有坐大的企圖之時。

    是以原本祇供少數成員記錄備忘且奉若聖旨的手抄秘本卻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成了各地方勢力會黨間廣為流傳、散布的物事。

    廣東省還有人印“海底”發家,成了富豪。

     天地會系統出來的“海底”原也祇是幾十頁的小冊子。

    一經流傳,人人想在這部堪稱聖書的冊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澤。

    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祇消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權柄,便要添寫些詩句、文章以及故事。

    光是一樁日常的走路過橋,就生出幾十首應答的歪詩劣謠。

    彷佛走路過橋的光棍若是在應對酬答這些詩謠上不能盡符秘本所載,便要被視作奸細一般。

    比方說:問:橋尾誰人在此?答:結萬義兄在此。

    問: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

    問:桃李樹結子有多少?答:桃樹結子三十六,李樹結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

    問:有何為證?答:有詩為證——桃子三六在樹根/李子七二甚超群/兩樣相連成結陣/一百零八定乾坤。

    續答:尙有對一聯為證——有頭有尾眞君子/存始存終大丈夫。

    問:你在橋上過?橋下過?答:弟子在橋下過。

    問:為何不在橋上過?答:弟子身有穢,不敢在橋上過。

    問:橋下水深,焉能過得?答:結萬義兄見我眞心義氣,教我手拿三塊石、八字腳;三八廿一步踏過。

    問:有何為證?答:有詩為證——二闆橋頭過萬軍/手拿三石過江濱/義兄問我何方去/一片眞心伴帝君。

    問:到二闆橋又到何處?答:又到洪門一座。

    問:洪門誰人把守?答:萬龍、杜方二位将軍把守。

    有對一聯為證——地鎮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峽水萬年流。

     如此反複诘答問辯、喋喋不休,倘若實況果然,則天地會光棍博學強記的資質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舉人為弱。

     而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盡信。

    茶陣便是其一。

    茶陣者,于列杯奉茶以待來客之際有固定的布排圖式。

    無論一隻茶杯、兩隻茶杯……乃至于十三隻茶杯,加上一把茶壺,可以擺出成百的陣式。

    來客取哪一隻杯?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飮?都有細膩的講究和要求。

    倘若主客雙方本有敵意,而在茶陣的往來應對之中又有什麼差池閃失,便極可能演成劇烈的武鬥。

    反過來說:茶陣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難解紛,化幹戈為玉帛。

     萬得福看那彈頭嵌入之勢,自然先想到這排列與“海底”秘本中的茶數組杯圖樣略似。

    在茶陣之中,五杯之茶也稱得上變化多端了。

    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則中間那一杯絕不可飮。

    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則一杯也不可飮;非飮不可的話,須先注回壺中,重新斟上,這叫“崇祯帝尙在五祖君之上”。

    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隻上排中間那杯可飮。

    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統茶陣中并無此式——祇于煙茶并舉時才有。

    面對這一式,飮者須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邊,然後念詩一首:反鬥窮原蓋舊昔/清人強占我京畿/複回天下尊師順/明月中興起義時。

    如此才能再飮。

     萬得福在腦中翻來覆去将這五杯茶的各首詩句都想過一遍,發覺沒有一首适用來說明、或暗示萬老爺子垂危之際的心境體會。

    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綻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這幾個彈孔的側邊拉出了長短較為分明的陰影。

     在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個長短不一的彈孔居然形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字。

    左邊的三個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圓、一圓、一斜長,形成個三點水的筆畫;右邊的兩個由上而下則是一點一橫,形成個主或高字的最初兩筆。

    旁人看這殘字或則不明白;萬得福看個仔細,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經字和幫會人使用的省筆字之間。

    再循線往下周折思索兩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胡塗了——但看他兩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間。

     原來從天地會起事伊始,至串聯起大江南北、遠屆關外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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