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李小龍誤服Equagesic(一種複方阿司匹林和美丙胺酸混合藥片,有抗抑郁功能)而暴斃之後十九年,我不期然對《精武門》全劇的最後一個鏡頭有了和少年時代初看時大不相同的觀感。
李小龍騰身躍起、沖向鏡頭,四周響起一陣鞭炮也似的槍聲,電影在他未曾墜下的那一格底片上結束,故事裡一代大俠霍元甲最鐘愛且武技最高明的弟子“陳眞”——一個虛構出來的英雄——想必是死了。
然而在另一部随片拍攝的八厘米記錄片上,李小龍當然沒有被亂槍打死,也沒有凝結在半空之中;百分之百吻合牛頓的物理定律,他落下來(而以觀衆之想象、他一定會奮力踢出的最後一腿根本未曾踢出),掉在片場工作人員預先鋪好的假石磚地上。
李小龍用大拇指抹去鼻尖的汗水,略事小憩,準備拍攝下一個鏡頭。
所謂下一個鏡頭,反而是出現在剪輯完成、公開放映的影片中稍早的一段畫面,也就是英雄“陳眞”在大廳上筋肉虬結地賈勇怒喝,加上一小段助跑、跨越一截尺把高的門坎、向庭院飛奔的鏡頭。
這樣倒着時序拍攝是不是為了鏡位安排作業的順利使然?則我不得而知。
不過,在那段八厘米的記錄片裡,我們看見李小龍捧着個保溫杯在喝水,攝影組的人七手八腳扛着一幹器材自敞開的大門外穿越庭院、移入廳堂,先拍攝了衆槍齊發、槍口冒出白煙的鏡頭(這個鏡頭在公映的版本裡又被剪掉了),再掉轉一百八十度、準備拍攝李小龍怒喝奔出的片段。
這時,李小龍原聲的旁白以一種帶有濃重廣東腔的英語道出:“Mymovementistheresultofyourmovement.Mytechniqueistheresultofyourtechnique.Totalfightingfreedomiswhatmystyleallabout.It'sactuallynotstyle.”
再度想起這部關于李小龍的記錄片時我已置身于一列南下的火車上,車廂中零零落落坐着五個人——除了我和老大哥之外,還有他那三個看來不情不願、睡眼惺忪的徒弟——此時不論你稱他們“技師”甚至“廠長”,他們都不會搭理你的。
大緻說來,我們坐成一個梅花陣的型式。
我居中,老大哥在右後方三排之外的窗口,那三個則分别占住另外三個方位的窗口,我前面的兩人還把椅背翻移到對向而坐,以便能觀察我後方的動靜。
這就十分尴尬了,因為我們三個人的視線總會在刻意回避之時不期而遇。
四目既不免交接,我便更能感受到對方在老大哥頤指氣使地差遣之下“護送”我這一程是多麼地無聊、無奈,又多麼地敢怒而不敢言。
于是我隻好低下頭,抽出高陽那疊手稿來讀。
我沒有特别注意所搭乘的火車是哪一種型号,祇知道它大站小站無站不停,且不時會碰上必須暫停讓軌的會車狀況。
應該是行經竹南附近的某地,我們這列車居然在曠野中停了半個小時之久。
我從而讀完了厚甸甸的一份手稿,祇覺渾身上下的每一個骨節都像是當年在青年公園裡被孫小六整治了一番之後那樣,忽然間崩松脫落、又在轉瞬間接合了回去,還發出“叱叱喀喀”的聲響。
我在這一刻重新想起《精武門》和那部暴露拍攝作業實況的記錄片來——可不隻是因為骨節叱喀作響、渾似李小龍的緣故;更準确而深沉的原因是:我開始面對一個寫作上的問題——該如何将腦海中祇有一個畫面的《城邦暴力團》寫出來?寫成之後的《城邦暴力圑》要像《精武門》那樣的一部電影,還是像側寫李小龍的一部記錄片?我之所以如此困擾,乃是因為我所想象的、虛構的情節有如一部剪輯完竣、順時展開的《精武門》,但是故事平庸、張力荏弱、内在情感既單薄、又刻闆。
然而在另一方面,我所面對的眞實材料卻奇險詭異、荒怪迷離,充滿了超越經驗和常識範疇的生動細節;偏偏這些眞實的材料又非依循時序的推移而為我所得——許多較早發生的事件是截至我細讀高陽的手稿之際才顯迹露相的,當這些材料正補充着我行将遺忘的一些生命記憶之時,我就活像是一個誤把八厘米記錄片的畫面植接到劇情片裡去的導演,讓胸口已經冒出一枚血紅的“終”字的“陳眞”落下地面,以大拇指抹去鼻尖的汗水,走入大廳,準備面對門牆外正噴出硝煙的槍陣,怒喝一聲……
恐怕也正是在竹南附近那個曠野之中不進不退無前無後近乎永恒的等待期間,我決定将高陽的手稿抄入《城邦暴力團》的情節裡面。
也正由于這份手稿的篇幅龐大、内容蕪雜,抄也不勝抄;隻好揀擇篩濾,裁去其中大抒思鄉之情、憂國之感以及痛诋學、官兩界衮衮諸公貪鄙庸懦的章節。
如此剪摭,居然亦能成章,可見高陽行文,常隐端緒于枝蔓,令讀者初讀如隔霧看花、再讀則撥雲見日,三複斯旨,則赫然發現:那些看似無關宏旨的細節、議論甚至個人感慨,其實卻是把來調劑情節,制造“穿插藏閃”趣味的佐料。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精簡删削,載抄載惜了。
以下便是高陽之文,原亦無題,姑名之曰“殘稿”——
高陽殘稿
記不得是多少年以前了,閱書讀報之餘,偶有所悟,而時過境遷,往往茫然;有時寫稿,更覺某一事曾持一看法而有當于心,此看法如何?則每每不複省憶,辄大憾,遂作“随手”,欲矯其失,然又不耐小品之薤露易晞,作了六篇,便罷手了。
“随手”算是一體,清朝軍機章京的術語,辦某事畢,随手錄其緣由,勤筆則免思,多記以備忘也。
某夜與周棄公、沈雲公、徐高公、張佛公小酌,聽周棄公說“縣太爺的笑話”,其中有“錢收發”一則,大意是說:民國二十年前後,有趙某經發表為蘇北某縣縣長,接獲委令,趙某之父便與新官兒子扃戶密商,該如何在任上搞錢。
當時縣長兼理司法,縣府收發處收受狀子,是個極有膏水的關口,老太爺堅持自充其職,卻礙于兒子是太爺、卻怎好委屈老子幹收發呢?遂想出個改姓的主意,讓老太爺冒姓錢,賃居邸外,彼此皆不認父子的關系。
老太爺得以自營金屋,又添了外快,自然不安于室,甚至包了名土娼。
久之老太太聞訊,即命兒子撤了老子的差。
可是撤了差,豈不也斷了油水的路?老太太隻好妥協,但是堅持讓老太爺下班之後即回邸舍上房。
老太爺無奈,祇得日日等縣府職員走光,看清了四下無人,才一溜溜到後進,躲在老太太房裡。
不意終有一日失風,教一名新來當差的衛士誤作賊人追拏,最後卻在老太太的床上逮住。
第二天的茶坊酒肆裡便哄傳開了:縣長老太太偌大年紀還偷漢子——偷的是錢收發。
笑談也就罷了;席散之後,徐高公與我同車,徑謂:“棄子的故事不是笑話,而确有其事。
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年在王叔老麾下做幕,有個叫田仲武的貼身扈從?此人便是拏住那“錢收發”的衛士。
那一回捅了個大漏子,差使也砸了,人倒是改了運;溯江而上,去了南昌,際遇果爾大大不同。
此人現在台北,開一月餃子莊,生意作得極好,得閑一同去嘗嘗。
”
原本是一席閑話,徐高公并未深談——那田仲武西去南昌如何改了運?又有了怎樣不同的際遇?待我訪着田仲武,大啖其山東風味的手擀皮韭菜豬肉水餃之時,徐高公已經物故了。
于此不得不補說我在王叔銘将軍任總長期間與田仲武初識的一段舊事與見聞。
民國四十六年,我适在岡山空軍官校任上尉文書官,承老友魏子雲介紹,北上到參謀本部總長辦公室服務,因而結識了田仲武。
此人原籍山東萊陽,北人南相,是個五短身材。
某日我同他打趣:“你老兄身量如此,怎麼保總長的駕啊?”田仲武笑答:“不敢學晏平仲的車夫,祇好低身處世——既然是出生入死的活計,無乃生得命“短”。
”其應對之速捷、語鋒之智巧,渾不似一武夫。
我既奇其言,遂與之交;才知道他是總統府一位李資政薦了來的。
而仲武身懷絕技,有飛黃贲石之勇,雖然矮小些,倒的确是深藏不露的。
我與田仲武所隸不同、職司亦異,但是時相過從,卻也過了年餘,才知他眞有功夫——能以一掌心吸啜空酒瓶,瓶底複黏另一瓶口,如此連連,可至七、八之數。
惜仲武矮小,非登桌蹈高不能售此技;我也祇在他醉後見識過一回。
徐高公歸道山後未幾,我從饕友唐魯孫處得知田仲武在竹林市開了月“田翁餃子莊”,即驅車往訪,果然重逢故人。
“田翁”的餃子好在餡食結棍而綿軟,更好在面皮勻潤而堅實;内藏不膩、外披不滑,決非尋常名店的凡品可比。
我大嚼數十個,始悟其佳處必與田仲武的拳腳功夫有關,乃殷殷探問個中緣故。
渠徐徐告我:“的确是掌中火候使然。
”
原來他老兄在那趙知縣衙中闖了禍,混不下去了,聞聽人說“南昌行營”方面有召募什麼青年團的部曲,便乘小輪溯江,投了軍,未料到了“行營”派差,幹的仍然是衛士。
一日,忽然來了命令,要找個練家子替賀衷寒辦件事。
田仲武亟思有所表現,當下應卯去了。
孰料賀某的公事竟是揍人——那人給囚在一間辦公室裡,吃他打了一頓,居然不愠不惱、不抵不拒,反而指點了他一套拳法。
日後那人不知如何竟成了賀某的股肱,留在“行營”聽用,于是也和田仲武交上了朋友。
時日稍久,非徒講談些古往今來的掌故,開益其心智;還點撥了他一套心法,助增其武功。
那人正是日後又把田仲武薦給王叔銘的李绶武。
我知田仲武敦實謹愼,非妄言者,從而對李绶武産生了好奇的興趣。
據田仲武形容,這李绶武似非甘心情願為“力行社”所用,可以從一樁小事上看出。
是時約在民國二十一年,李绶武在“南昌行營”居停,形同軟禁。
大多數的時間裡,他是足不出戶的,祇在計劃科翻讀文書。
每隔二、三日,賀衷寒便前去叩門,二人随即密談數刻。
由于例行的端茶送飯、以及偶爾要陪同李绶武到附近街市遊走閑逛、甚至找浴池洗澡之類的瑣事,都由田仲武打理,兩人交接漸密,仲武也漸漸看出了李氏的郁郁。
某日,賀衷寒又來密商了一、兩個小時,仲武正待為二人換茶,賀衷寒剛要出門,回頭抛下兩句話:““大元帥”自有“大元帥”的盤算,我是保不住他倆了。
”賀離去後,李绶武叫仲武進門,愁眉苦思了半晌,才對仲武道:“可否請老弟給張羅幾樣物事?”
李绶武要的東西是幾枝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毛筆,一卷宣紙和各色染料。
在仲武看來,這幾樣東西頗為尋常,更不虞觸犯“行營”安全規定,随即給備辦了。
而李绶武果眞就伏案揮毫,不眠不休地作起畫來;其間約莫有兩晝夜的工夫。
仲武畢竟是莊稼人出身,既不通文案、更不識丹青,祇知道畫中有兩個對坐飮啖的古人,和大片的林木樹石之類。
畫成之後,也不知李绶武作何處置,仲武也未甚留心。
又過了一天,賀衷寒忽然神色倉皇地跑來——似乎是情急之下、不及遣退仲武,徑自沖口而出,對李绶武道:“戴笠有諜報來,說“大元帥”險些遇刺!據傳是馮玉祥所主使。
”
李绶武卻氣定神閑地答道:“這事,應該已經化險為夷了罷?”“你日曰足不出戶,怎能得知?”
“那一日我初入貴“行營”,那位居先生不是說:“戴公來電報交代我和那叫化子上南京出一趟差”麼?試問:是什麼樣的差得勞駕兩位練家子慌急登程、竟然把在下就那麼撇下了?再者,戴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設若此事未曾平息周至,又怎麼會放出個“大元帥”險些遇刺的諜報來呢?”
賀衷寒聞言似是寬了心,也才瞥見仲武立在一旁,正作勢要将他揮出,李绶武卻接着說道:“賀公當眞要擔心的,反而是居先生和那邢福雙呢!”“噢?此話怎講?”
“那日居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