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還說:“這差事幹下來,我也許能跑一趟山東泰安。
”又說:“各位還記不記得我說那叫化子身上有一部機關,其價値不亞于十萬雄師?”敢問賀公:待居先生得了那“不亞于十萬雄師”的寶貝機關,他在戴先生、乃至“大元帥”跟前,又該是如何地風光神氣?”賀衷寒這時沉吟了,來回在室中踱了一陣方步,不發一言。
倒是李绶武開了腔:“賀先生要是信得過我,我倒願意走一趟,把那叫化子的機關破了,也免得江湖秘技——為妄人濫用誤用,終不免搞得生靈塗炭,這——恐怕也是賀先生在《一得集》裡所強調過的:“革命戰争的目的在乎非戰”這般信念罷?”
一聽李绶武搬出自己的著述文章,賀衷寒又寬心得意了幾分,忙問:“你一個手無雞之力的書生,如何同他們江湖髙手周旋?難道不需要我加派丁壯武衛,陪你一道前去麼?”
“人一多,豈不先讓戴先生那邊加意留心了?”
仲武大約便是在此際教賀衷寒給揮遣出門的,底下的話便不得與聞了。
祇知兩日過後,李绶武準備起程北上公幹,賀衷寒吩咐仲武給整治行囊。
仲武替李绶武打點了兩箱一籠的衣物,李绶武隻着他要了兩個紙封——一個裡頭裝入那張畫,一個裡頭放了疊似是早已預備下的照片。
李绶武更在車站月台上囑告仲武:“你千裡間關、離鄉背井,治生想必不易。
這些個衣物權且将去,或典或賣,悉聽尊便:換得了錢鈔,買些書來讀讀,人說:“開卷有益”,總是不錯的。
”說完這些,李绶武忽地一擡頭,指着月台上方木梁喊道:“燕子。
”仲武不疑有它,順勢望去,果然看見那高高的梁上有一燕巢,一排探出五隻乳燕,白眉烏首,角喙翕張,正等待着母燕覓食歸來哺飼。
就在這分神的片刻之間,不知李绶武使了個什麼手法,朝仲武的丹田處輕輕一拂,匆促間,仲武祇道近小腹方圓三寸之處豁然湧起一陣夾暖夾寒的氣流,腔腸之間有如冒出來個橙子一般大小的圓球,飛速疾轉起來。
“老弟若是感覺内急,就趕忙如廁去,咱們就此别過,你也不必送我上車了。
”李绶武笑着揮了揮手,仲武果然腹痛如絞,再也禁忍不住,提起箱籠、奔入站旁公廁,拉了個昏天黑地,可是從此居然一身輕捷,渾似脫去了五、七十斤贅肉的一般。
也是經此一别之後,仲武的内力有了長足的進步。
由于我素不喜于武學上瑞摩鑽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除了見識仲武吸酒瓶奇技之外,還看過他揉面團,倒頗値随手一記。
旁人揉面,看起來極其耗力費事,即便是隆冬嚴寒,也常揉得大汗淋漓,渙流浃背。
獨仲武揉面,如公瑾撫琴,其閑适潇灑,絕不類廚作。
但見他将幾斤面粉傾于站上,隆起如山,探手掘一穴容水,狀似舄湖。
複掬粉數捧披蓋,當即持一白紗布輕覆其上,并以兩掌隔空數寸做摩挲狀,卻無一寸肌膚觸及面粉。
如此約三、五分鐘,紗布底下的粉屑時起時伏,初如櫻雨、猶沾黏成花瓣大小的薄片而倏飄倏落,紗布亦随之而乍揭乍掩。
稍頃,各薄片附益漸多,方圓漸闊,直如銅闆一般了,仲武的動作愈趨和緩,不過幾交睫間,原本鱗甲接縫的線條便消失了,峰角嶙峋的面粉堆也變成了一座渾圓平滑的面丘。
回眼再看仲武,非僅面不紅、氣不喘,且滴汗不下,粒粉不沾。
我笑謂:“觀閣下揉面,如看美女梳頭,才深知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之境。
”仲武的内力深湛如此,而甘于市隐作庖,倒教高陽不得不翹起大拇指,稱道一句“好漢子”了。
可惜我與仲武再見了幾次面之後,忽有一日,饞蟲祟動,直罣念着他的餃子,遂攜OldParr威士忌一瓶徑訪,要讨他幾個解饞,不意仲武扃門閉戶,竟已喬遷往中部發展去矣。
他這麼不告而别,我的損失可不隻是口腹之欲難塡,更兼愁悶之惑不解。
到底那“南昌行營”之于李绶武,又有些什麼樣的糾瓜結葛呢?這,就要從另一些枝節上說起了。
文前曾提及周棄公,這些枝節也同棄公有關。
周棄子先生學藩,自署未埋庵,晚年别署藥廬,我曾在〈棄子先生詩話之什〉一文中引棄公論簿懦的題畫詩。
棄公雲:“溥王孫的題畫詩,首首辋川,無非假唐詩而已。
有一回跟他閑談,我老實跟他說了;他也承認,他說他也有眞的東西,不過不便示人,接下來念了兩句給我聽:“百死猶餘忠孝在/夜深說與鬼神聽。
””
那篇文章談的是棄公詩論,未便骈議其它。
實則棄公對中國繪畫的鑒賞力亦是極精到的,曾持一論雲:“近世丹青,頗多充赝。
繪者摹山仿水、皴石點雲,常見衣袍登靴、拄杖過橋之輩,傲眺巉岩,如尋隐未遇模樣;乃于險峰幽澗處,敷衍茅廬數間、角亭一架,泥垆坐酒、殘碁落枰,作世外高閑狀。
試問尋者何人欤?隐者何人欤?弈者又何人欤?此等假畫,合該與假唐詩湊趣,一言以蔽之曰:“俗不可醫”。
渾不如驚鴉寫孤竹,筆筆疏硬見骨,的是眞性情。
”
棄公在這裡所提到的“驚鴉”即是方練,字鳳梧,号甘醴居士,又号驚鴉先生;着有《驚鴉留鴻錄》四卷,自述其生平、師友、見聞、藝論。
由于周棄公的稱道提醒,我對此老的著作又加意浏覽了幾回,如讀包世臣《藝舟雙楫》,涵泳深邃,蘊藉風流,果然極有味;也因之而對方練的門生萬硯方所寫的《神醫妙畫方鳳梧》連帶産生了興趣。
某日,應王新公之召赴府試菜,在座的還有張佛公、楚戈、丁望及一位我素昧平生的魏先生。
當日所試的菜叫“套四寶”,據說出自開封“宋都菜館”名廚家傳私授的食單。
酒過三巡,“套四寶”端上來了,盛在一隻景德鎮的青花細瓷湯盆裡,開蓋兒一看,是隻頭尾俱完、熱氣蒸騰的全鴨,肉質酥軟松滑,肥而不膩。
吃完鴨肉之後,又露出一隻清香熟爛的全雞來。
雞肉吃罷,内中還有一鴿,而全鴿的肚子裡竟然還藏着一隻體态完好、腹中塞滿海參、香菇、竹筍的鹌鹑。
據案大嚼之餘,自然衆口稱賞。
王新公謂:“食單和手藝都不是舍間廚作所能望及項背,而是這位魏老弟親自打理的——來來來,慧叔,你給說說這“套四寶”的佳處。
”
原來這魏先生就是知名的老饕魏誼正,行三,人稱魏三爺的便是。
據說此人曾一度參贊中樞、周旋機要,惜與“今上”在抗日戰争的方略上屢起龃龉,而漸遭摒抑;雖則保住了個國大代表的頭銜,過的卻是縱情酒食聲色的日子。
每嘗語人曰:“魏三在國大的價値,便是不投“老頭子”當總統的那一票。
”其自号“百裡聞香”,更是狂狷得可以。
說起“套四寶”來,果然自出機杼、别有妙趣。
“宋都這道菜,是我拿另一道菜換來的,這就先不說了。
”魏三爺自始至終未動筷子,說起菜式典故來,卻滔滔不絕了:““套四寶”的講究,是在把四隻層層包裹的全禽密匝匝套在一起,集鴨之濃、雞之香、鴿之鮮、鹌鹑之野四味于一釜;難就難在如何去其骨而全其肉,這叫“拆架”。
等閑的廚子不會拆,一拆就把皮肉給——壞了。
拆下來的架子得另起一鍋烹煮,熬得骨爛髓融,便成湯底。
我練這“拆架”手藝,足足耗去八年辰光;手藝成就,抗戰也打完了。
“這還祇是個匠作熟巧的功夫,“套四寶”的佳處卻不在這一面上。
各位試想:活生生的四味全禽,要之以鴨最蠢拙、雞稍輕健、鴿更不馴,而以鹌鹑最為佻達活潑,卻給囚在最裡層。
發明這道菜的廚子想必有一肚皮冰炭難容的感慨,恨世間野性盡為蠢物縛束牢籠,才想出這麼一番折騰來——其中最見深刻的,正在“拆架”的意思上。
君不見:如何教人收伏野性、甘為蠢物囚裹呢?很簡單,“無骨”可矣!沒了骨頭,盡管委曲求全,畢竟隻能般皿中作肴而已了。
”
一氣說到這裡,阖座附掌笑歎,鹹謂“套四寶”似乎不隻可口,還眞有能令人會心之處。
倒是那魏一二爺話鋒一轉,接道:“不過,我有位老友别立一解,他說:“你怎麼不說: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呢?”照我這位老友的說解,舉凡衮衮碌碌、高踞廟堂的諸公,蠢斯蠢矣、拙斯拙矣,倒還眞要有幾折肚圍才行。
”
諸客又是一陣谑笑,我由是也對魏三爺頗生出幾分敬悅之意,遂道:“聆君一席話,勝讀三日書;可是我仍有三事不明,非請教不可。
敢問三爺究竟是用哪一道菜換來的這食單手藝?此其一。
三爺自始至終不嘗一口“套四寶”,卻是為何?此其二。
聽三爺說起那位老友,想必也是位足智深思之士,但不知是什麼人,可否請三爺見告?此其三。
”
“久聞高陽每事必問,果不其然丨”魏三爺十分坦蕩,當下答了。
原來交易的食譜非常簡單,是一道“素燒黃雀”。
魏三爺向宋都的大廚建議:鹌鹑腹中的海參、香鍊、竹筍固然各具滋味,然而一旦吃到第四層,其中居然是滿腹散菜,未免少一分難目之色。
何不将素燒黃雀裹入核心,待食客撥尋肌理,又複得一驚喜,這就把“套四寶”變成“套五寶”了。
至若今夜何以是四寶而非五寶,魏三爺正色肅容答道:“既已與人,何當複以為己?這“套五寶”是宋都的獨門菜式,我便不能侵奪了。
”
關于自制的拿手菜、卻始終未曾舉筋的一節,魏三爺卻轉臉向王新公道:“新衡先生是知情的——”
話語似斷未斷、待續未續,王新公卻搶道:“高陽的第二問和第三問,答案都在玄關腳凳邊的那個紙袋裡,待歇兒散了局,你帶回去品嘗斷味罷。
”
紙袋顯然是早就準備下的,裡頭是一瓶陳釀和兩本閑書,乃是《神醫妙畫方鳳梧》和《食德與畫品》——後者正出自魏三爺之手。
彼時我僦居仁愛路圓環一鬥室,與王新公府僅一箭之遙,散席信步而回,美酒佐書,不覺竟夜;至天明終卷,才明白王新公以試菜為名,實則是為我和魏三爺作一引見,或許夜來這飯局根本出自魏三爺所授意,其目的則清清楚楚寫在《食德與畫品》的扉頁上:“高陽兄揭谛探眞”。
揭谛探眞是個雙關語,一則俱載于《食德與畫品》之中,指的是魏三爺自行繪圖鸠工打造的一雙銀筋——一支名“揭谛”、另一支名“探眞”——老饕自鑄稱手的筷子,自然有其品細嘗鮮的用意,姑且不論;至于那七字題辭的另一個意思,應該就是以此二書所載之内容,供我究其情實、發其隐匿。
揆諸平曰,多有為我具文述的讀者,或抒志陳情、或獻曝揭秘,不外是供我參考,冀能輾轉寫入小說之中,往往披沙揀金,偶亦見寶。
魏三爺這兩本書,的确是有補充近世政海秘辛的價直的。
先說我在席間所提的兩問:那位慨然道出“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的人物,正是《神醫妙畫方鳳梧》的作者萬硯方。
當年魏三爺浪迹海内,到處尋訪名廚大庖,求授菜譜食方,可以說散盡家赀。
但是也因之而學會了不少獨門秘術。
尤其是在烽火連天的抗戰時期,許多在道途間流離失所的廚師不惜以傳承數十百年的技藝交易一頓飽餐,《食德與畫品》便詳盡地載錄了作者“遊學”的經曆、見聞和實操實作的七十二則掌故,其描摹刻畫,微入毫發,眞可說是一流的小說了。
當然,求學問道之餘,如何維生也是一個問題。
在魏一二爺而言,這倒不難。
書中坦述自!一旦盤川告罄、囊橐蕭然,他便仗着在國府名公、巨卿之間震铄已久的聲名,去至某要員某府邸,露一手烹饪的功夫。
須知政客最怕人議論他不學無術、最喜人谛聽他逞學售術、又最擅長挾資借勢以窺學求術,是以政客皆好燕集——每于馔餍飮足、酒醉飯飽之餘,搜聞些“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談叢,便覺腹笥滿盈的不祇是雞鴨魚肉而已。
藉由這一層權貴階級的心理,魏三爺便憑着一身從市井庖俎間訪得的本領,折沖于鳴鐘食鼎之家,可謂悠遊自在得很。
他與萬硯方訂交,亦緣于此!而初識所售之術,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