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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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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酬對敏捷,其實毋須翻譯人員,是以駒正春原以為這終須是一次十分無趣的旅行。

    殊不知抵台次日便有了意外的收獲:“太子爺”派人緻贈了一份禮物,另附一封短箋。

    禮物是仿故宮唐三彩陶塑駿馬一尊,高可二尺,稱得上氣派珍貴;信上則感謝八、九年前初次晤談時所提供的“寶貴建言”,辭意懇切,頗能動人。

    然而謂之“收獲”,則是在奉令前來的人物。

     此人年約六旬,戴一副極厚的深度近視眼鏡,生了滿臉坑坑洞洞的麻子,穿一身幾乎可稱過時的中山裝,漿挺潔淨,十分嚴整。

    這老者應對唯唯,看來雖平易可親,卻有着沉靜寡言的個性。

    駒正春是個拘禮的人,固然看來者是行走人等,仍雙手捧上了名片,未料對方也掏出一張來回奉。

    駒正春一睹之下,不覺駭然,但見那名片上端端正正印着三個宋體大字:“李绶武”。

     以駒正春對國府背景之娴熟,自然聽過此人名諱:他原是“老頭子”身邊十分親近的人士,早在民國四十二年,即位居資政之要。

    是時國府編制尙無此職此銜,據傳是“老頭子”特别遴選的一批有如清客般的人物,由政訓首領賀衷寒統禦,可以算是權力核心最為倚重的幕僚。

    然而這個班子卻在幾年前無疾而終,外界既不知其首尾,便無從明了因由。

    如今駒正春一眼看出端倪,豈有放過之理?遂驚聲問道:“李先生不會是那位資政罷?您怎麼、怎麼——”接下來的措辭該如何才不緻失禮?駒正春無暇揣摩,一時竟至語塞。

    李绶武卻溫和地笑了,接答道:““散館”是常規定例,沒有什麼羞人的,駒先生怎麼也拘泥起俗套了?” “散館”是明清官常用語。

    當時翰林院設庶常館,新科進士朝考得庶吉士資格者得入館修習,三年期滿再考——成績優異的,授以編修、檢讨,“次者出為各部給事中、禦史,或出為州縣官”。

    駒正春曾追随我姑丈讀書,一聽便知道這“散館”二字用得不卑不亢、還帶着幾分自嘲自谑的诙諧,登時寬了心,連聲稱是。

    那李绶武卻說了兩句讓他既愕然、又恍然的言語:“下一次駒先生要是再想叫車去“中華民國大使館”,還是持此刺一示為妥。

    ” 駒正春直覺以為:對方絕對不祇是個替“太子爺”跑腿的信使;自其身分和談吐判斷,則李绶武之所以刻意暗示他追查富田利明的過節,不外是在提醒他:富田利明的确握有某些事實,祇緣乎不可輕易示人,才斷了線。

    然而這李绶武的名片為什麼就派得上用場呢?駒正春略事思索,小心地反問道:“倘若李先生能為我解惑,我何必再跑一趟如今已易幟的“中華民國大使館”呢?” “我如果能為駒先生解惑,便不勞你“再跑一趟”了。

    ”李绶武此言用意至顯:答案在日本而不在台灣,且非從那富田利明身上問訊不可。

    可是緊接着他又說了下去:“當年你應該也看見了:那富田先生帶着一身孝;自茲而後,普天之下的庵清光棍皆有如驚弓之鳥,大都斷了問訊。

    之後想要再重整旗鼓,甯非難于上青天了。

    試問:我若能踏出此島一步、去見那富田的話,又何須輾而轉之、請托于閣下這位伊賀方面的“道友”呢?” 扯出老漕幫這個背景,無疑是李绶武蓄意“放水”的——他似乎是在點撥駒正春:我不怕讓你知道我(甚至富田利明)的背景,更重要的是:我也知道你的背景。

    純以地下社會分子互不輕揭身分的慣例言之,故意稱呼他一聲“道友”,直等于帶着些挾脅的意思了。

    不過李绶武并未得寸進尺,反而深深鞠了一躬,既莊重、又眞摯地說道:“貴我兩國的外交關系或許朝不保夕,倒是咱們“道友”之間的然諾信守要來得長遠多了呢!” 按諸日後發生的事實,李绶武之言居然奇驗無比:同年九月二十九日,田中角榮和周恩來發表聯合聲明,宣布建交,日本承認中共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國府亦随即宣布與日斷絕外交關系。

    就在台灣各界再度發起抵制日語日商日貨日藥日服……的期間,駒正春已回到東京街頭、再度攔下富田利明的出租車,道:“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

    ”并授之以李绶武所交付的那張名片。

    富田利明顯然會心同意,點了點頭,以中國語說道:“前次不知道您和咱們“幫朋大老”也是朋友,多有得罪了。

    ” “不妨。

    ”駒正春道:“當時我為“周鴻慶”一事深自不安,也忒莽撞了。

    你我且免了客套,可否請将當年的情況賜告呢?” 富田利明應聲答道:“事情原本很單純。

    八、九月間,祖宗家門有在情治單位任事的光棍,向老爺子密呈了一條機密情報,說是有敵後工作同志,搜得舟山群島和山東半島兩地匪軍兵力分布圖,于反攻大業極有幫助。

    祇知此人九月底要随一個機械考察團到日本,有關方面會安排他在東京停留期間投奔國府,得到政治庇護;換言之:隻要此人進了大使館,反攻大陸就勝券在握了。

    這、自然是樁好事;可祖宗家門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到了十月初,“老爺子”居然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把前情說了,還傳下“旨谕”,要我務必阻撓此事,否則國共兩方一旦開打,不知又要枉送多少無辜百姓的性命。

    我是趕大香堂磕了幾千個頭拜師入門的光棍,不能不遵從“老爺子”的“旨谕”——” “可是我聽那位“周鴻慶”說:他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祇是個聯絡暗号,并不是眞地“投誠”。

    ” “這就是不單純的方面了。

    ”富田利明搖搖頭,道:“前一次先生您攔我的車,也許看見我帶着重孝。

    ” “是的,我記得。

    ” “那是給祖宗家“老爺子”帶的。

    他老人家差我幹下那勾當之後,就教情治單位給盯上了。

    人家暗裡收拾羅織,具足一應事證,過了一年十個月,便把“老爺子”當叛黨叛國分子給處置了。

    ” “從國府方面的立場來看,這是制裁,而且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 “不瞞您說:“老爺子”如若不死,我心裡也一直犯嘀咕;可他忽然間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才回頭想出個蹊跷來。

    萬一——萬一這樁勾當從頭到尾就是個計謀呢?” “這又怎麼說?” “回想當時,“周鴻慶”從下榻的旅館出門,我把車迎了上去,一開門他便說了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試以常理度之:他若眞要攔車去大使館,豈便一上車就說中文?這是頭一個可疑之處。

    其次一點,當時我祇一心完成任務,慌慌張張加油上路,他又連說了幾句:“我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你怎麼說?”” ““你怎麼說?”又是什麼意思?” “不就是先生您方才說的聯絡暗号麼?”富田利明接着說道:“幫會中人往來交接,倘或系陌生人,必須反複盤查。

    你問一句,我答一句;我再問一句,你也答一句。

    如此答問,事先必有約定,多可至幾十句,彼此才能放心。

    我日後回想起當日情景,越覺内中可疑:“周鴻慶”一再追問“你怎麼說?”分明就是與人事先約定,有那麼一套盤問應答的“講頭”,可我接到的“旨谕”裡沒有這套機關,哪裡應答得出?隻好硬着頭皮把車開入使館區,照“老爺子”盼咐,把他送到蘇聯大使館去。

    從頭到尾,我隻在“周鴻慶”下車的時候對他說了兩句話:“有什麼要說的、去同裡頭的人說去。

    ”這小子當然不死心,進了蘇聯大使館還嚷嚷着“要去中華民國大使館”,哪裡還有生路?可是中計的不祇他一個,連我們“老爺子”恐怕也不免遭人唬弄,成了人家“借刀殺人”的劊子手。

    ” “這又從何說起呢?” “因為根本就沒有那兩份兵力分布圖哇!”富田利明道:“聽說這小子一進去,就給扒光了沖水,連他身上的皴皮都沒放過一塊,赤條條給審了七、八十天,翻來覆去祇說上當,人已經瘋癫了。

    ” 駒正春聞言至此,已大略知其首尾,忽然有一種落寞無助之感。

    如果富田利明所言不虛,則的确很可能正是那個暗中出資千萬美元、款通中共當局的人士在幕後操盤,兩面放出消息——一則讓國府最高層相信确有“周鴻慶”其人攜帶軍情、假道日本、前來投靠;另方面則将部分聯絡暗号洩露給“老爺子”,假老漕幫厭兵惡戰之手以除之,最後犧牲掉一個“周鴻慶”,進一步再借“老頭子”的不測之威整肅了“老爺子”。

     “你既然是李老前輩的朋友,我私下勸你一句話:此案不必再查下去了——再查,是會送命的。

    早在你前一次找上我之前一年/也就是“周鴻慶”被押回大陸之後沒幾個月——“太子爺” 已經派過一個神秘人物來日本調查了一趟。

    原本可能祇是想找回那兩份兵力圖,結果卻有了别的發現……” 無論富田利明或者駒正春,原先都不知道“太子爺”派的這個人就是魏三爺在我臨行之前提到的龍芳。

     和幾乎所有早年國府所培植的電影制片人一樣,龍芳也是行伍出身,畢業于中央警官學校,在大陸時代曾經參加過政治大學人事行政班的訓練課程,而後遭逢抗戰,分别在南京和重慶的“力行社”外圍組織幹過特務工作。

    抗戰末期聯勤總部設有特勤署,龍芳身兼總務、人事兩科科長——一手抓錢、一手抓人,這是特務組織中常見的情況,主要還是保密所需,能将權責集于最少數的自己人最好。

    民國三十六年,龍芳率領聯勤康樂隊到台灣。

    未幾,該隊便改隸國防部總政治部,成立康樂總隊,龍芳是為總隊長。

    從改隸、擴編到任官,可以說全是“太子爺”身居幕後、一手促成,隊中上上下下——包括廚丁車夫在内——通通都是情報人員;表面上嬉笑唱做、自娛娛人的歌舞演員所事者充其量可稱之為“文宣工作”,實則他們正是“太子爺”效法戴笠所栽培出來的耳目。

     龍芳之所以會投身電影界,有兩個背景。

    其一,早年國府旗下最重要的電影機構——中央電影制片廠(後改為公司)——的董事長、常董,皆與“太子爺”所親近的領導人物有關,如王新公(衡)、馬星野、戴安國、俞國華等。

    此外康樂總隊本身也拍過些載歌載舞的所謂“康樂片”,頗受苦無視聽之娛的軍士們喜愛。

    龍芳遂知此中學問大矣,乃向“太子爺”自薦,願“常在電影界効力”。

     他的确不是因為看上了銀幕所敷衍的浮華聲色而自甘絕意仕途、成為影人的。

    務實其說,龍芳自民國四十四年出為台灣省新聞處電影制片廠廠長伊始,就肩負起“吸引華僑投資、促成國際合作、拉攏海外人才”的任務,也看準了電影之為一種潛移默化的深度思想工具、自然亦有其重要的影響力。

    民國四十五年拍國、台語雙聲帶的《炎黃子孫》,請平劇名伶戴绮霞演一名化解小學生之間省籍争執的女教師、最後下嫁草地郎。

    雖然是個說教故事;在當時,還的确以簡化的方式纡解了表面上不同省籍人士之間的緊張沖突。

    民國五十~年,龍芳更籌拍第一部彩色劇情長片《吳鳳》,目的自然還是宣揚族群融合的精神;可是龍芳特别從香港請來了大導演蔔萬蒼,起用在地新人張美瑤,攝影師山中晉、燈光師關川次郎皆自日本禮聘,全部底片也送到日本沖印,可見其大手筆。

    連香港電影界巨擘邵逸夫都說:“龍芳我佩服,他比電影人更像電影人。

    ”這句贊,語帶玄機。

    其實邵逸夫知音者也——他明白:龍芳“一日特務/終身特務”的根骨,拍電影、幹制片,都是為了情報工作。

     如果把駒正春引自富田利明的描述放在龍芳的背景上一核對,自不難勾勒出來一些隐情。

    民國五十三年三、四月之間,龍芳在沒有知會任何媒體的情況下隻身赴日近月,返國後則對外說明:是為了和日本東寶電影公司談合作,出借張美瑤拍一部叫《東京紅杏》的諜報片才有此一行的——此片終于在同年年底拍成,不過片名改了,叫《香港白薔薇》。

    雖隻易“東京”為“香港”、改“紅杏”為“白薔薇”,但是失之毫厘、差以千裡;故事卻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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