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欠條、當票之外,祇剩一本祖傳的《莫家拳譜》。
據聞當時項迪豪即遣人緻送書信一封,信中告訴莫人傑:項家願意承擔莫家一切債務,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帳款,另于其海運公司之中為莫人傑安插高階職務,且有幹股可以領拿,這些條件祇求一物回報,就是将那《莫家拳譜》交給項迪豪硏讀三日。
項迪豪并公然宣稱: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銀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飄花門孫少華父子當衆羞辱之仇不可不報,然而若要報得此仇,恐怕非修習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稱:“人言項、莫雙連手/天下無敵水無邊”,則甚望莫家賢弟成全則個雲雲。
提出這種财大氣粗的要求,即便是再優沃的條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碼還會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責。
在莫人傑而言,他大可以相應不理;設若果爾因為境遇實在窘困而不得不答應了這筆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麼議論。
可此子卻做了樁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應了項迪豪,且央送信人将《莫家拳譜》的上冊随信附緻,并于信中解釋道:由于祖傳拳譜僅有一套行世,并無附本;而倉促間來不及雇人将下冊抄繪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後半卷抄繪完成,即另請專人送呈,且毋須歸還。
項迪豪收到書信和半部拳譜可謂大喜過望,當下赍發一個财務專員小組,夤夜奔赴杭州,解決莫家一切債務,還在三日之内收讨了大部分積欠莫家許久的帳款。
不料到了第四日頭上,這财務小組成員中的領事者吳某卻在商會會館的待客小廳中目睹一樁奇案:一個頭戴黑呢帽、身着黑西裝的不速之客忽然舉槍射殺了莫人傑。
那人行兇之前還大義凜然地訓誡了莫人傑一番,說什麼莫家出了這樣一個不肖的子孫,居然為了區區幾個小錢就出賣傳家之寶、日後勢必要在江湖上平添無數恩怨是非。
且北京飄花門孫氏向來行俠仗義,抗戰期間在淪陷區亦捐輸糧饷物資、支持遊擊部隊,于國家社會,皆有殊勳奇功;豈容宵小之輩橫加擾犯?此番老漕幫光棍為着民族大忠、家國大義,出手制裁,也是當仁不讓的行徑——這些話,都是要莫人傑死得瞑目,也顯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風範。
話才說完,當場掏出一把連發盒子,照着莫人傑胸前就放了三響。
奇的是:這個案子隻找着了棄置在現場的兇槍一把,還有剌客遺留的灰色毛料圍巾一條。
目擊此案的吳某為了作證的緣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還親自參加了莫人傑的喪禮。
然而殺人者逃逸無蹤,市井上卻謠誘紛纭。
有人說這是老漕幫向與搞海運的不對頭,此中仇連怨結,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畢竟當初糧米幫庵清南北輸運糧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緒末年廢止的;之所以廢漕,也正緣于海運之大興。
從這個背景上看:老漕幫出手殺一個在江湖上已無依無傍的莫人傑并非為什麼大忠大義,卻是為了積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個說法,則是北京飄花門孫少華年事已高,自知當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對頭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敵,又沒有豪資恒産得以幹拒,索性假借老漕幫光棍的名義阻止莫人傑為虎添翼。
以上這兩個謠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兩地傳出。
最初祇在下三流市井間口耳交遞,時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聞紙。
老漕幫這邊有萬老爺子沉着坐鎭,消息雖然傳出,餘音卻直似石沉大海,全無一點動靜聲響。
可到了北京的孫少華眼下卻不是這麼個光景了。
孫氏自負神功蓋世、英名亦震動九州島,豈容小報記者信口雌黃,橫加侮蔑?消息見報當天便身着本門禮節袍——在一身透青閃綠的玄色長袍上還披着一條名為“飄花令”的雪白絲巾,大步走到那報館門口,厲聲道:“孫某行走江湖,一生無它,憑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
貴報誤信謠誘,損我清譽,孫某不過是一介匹夫,卻往何處伸冤?——不如就此卸了貴報的招牌,以昭公信!”說完這話,滿街看熱鬧的人祇見他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長袍卻好似一隻碩大無朋的氣球一般鼓了起來。
他肩上的“飄花令”白巾則無風自舞,霎時間飛入了半空之中。
衆人尙來不及詳觀上下,這玄袍已倏忽縮緊,方圓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覺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極重且極熱的壓力,祇聽“轟”的一聲巨響,空中原先旋舞飄飛的白巾已碎成千萬片楊花一般大小的白點,紛紛向報館的樓窗射去——偏就是:白蟒沖天吹驟雨/玄龍踞地卷殘雲/豪俠獨掃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識君?
如果說孫少華“出手”了,未免言過其實。
因為他自始至終不過就是那樣不丁不八地站着,雙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于身後。
換言之:“玄龍踞地卷殘雲”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對這麼一家不經查證便毀人聲名的報館,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說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盡實。
因為這報館偌高一幢三層的樓房便在這轉瞬之間教那碎成千片萬片的白巾給砸了個滿目瘡痍。
窗門上的玻璃盡成赍粉不說,連樓頂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無一塊完好者。
正面青石磚砌成的樓牆更是好似蜂窩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為幅員,畫了一張布滿雨點皴法的山水——祇不過落筆之處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擊之下,不過是一吐息的工夫,衆人卻好似看罷一場生龍活虎的惡鬥。
在場千百個男女老少駐足失聲,不覺久暫。
也不知到什麼時候,有人驚覺過來,叫了一聲:“好!”這才喚醒大家,紛紛鼓噪、喝采,兼之雜嘴雜舌地議論起來。
而孫少華本人似乎對周遭這一切吵嚷喧嘩全然無動于衷,祇瞋瞪着一雙如炬又如電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視着那報館的樓宇。
如此過了幾有一刻鐘之久,遠處的行人、近處的觀者不知不覺地輻集辏至,将這飄花門的掌門巨子團團圍在核心,彷佛瞻仰一座石雕銅塑的巨像。
又過了半晌,這層層疊疊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環形人牆深處才忽地傳出一聲喊:“孫掌門的氣絕啦!死啦!”
那一年孫少華的獨子孫孝胥年方而立,成為三百年來飄花門曆任掌門人中最年輕的一位。
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際卻登時宣布:飄花令巾已碎、傳襲信物也無由複得,飄花門就此封門絕派,從此孫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過問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門人這突如其來且威武壯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報館,卻仍不能說還了公道、辨了清白——孫少華去世之時畢竟是未瞑雙目的。
于是這孫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滿,便帶着妻子和十五歲的兒子來到上海小東門,找上了萬老爺子,進了門見着面,孫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
孫孝胥當先泣道:“求萬老爺子成全。
”
萬老爺子是何等洞明練達的人物?睹此情狀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為令仙翁的名——即聲譽而來的罷?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這一拜。
來!快起來、都起來罷!”說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孫孝胥的妻兒作了安置;自己趨前彎身,一把攙起孫孝胥來,看他一雙含着清淚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麼冤屈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這趟南來,諒你不是為尋仇。
若非尋仇,找我這江湖中人,口口聲聲要我成全,難道是要過問什麼武林是非麼?”
孫孝胥聽他把江湖和武林兩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