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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潜龙勿用穴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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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意提高了聲調,顯然不無調侃自己宣布封絕飄花門時的言語,當下不覺赧然,一張俊臉頓時紅得黑将起來。

    萬老爺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雖癡長你二十多歲,咱們還是平輩論交、來得自在;你也不必過分拘禮,才好說話的。

    ” 兩人一字并肩,看過上首兩張座椅——這在老漕幫祖宗家門是極其罕見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萬得福看得出來:此中除了尊仰孫少華一代大俠的風範和救國救民的功績之外,萬老爺子還心存一絲愧負不忍之念。

    畢竟在民國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項氏一家的仇釁,沒來由卻讓孫氏父子承擔下來,冤連仇締,遷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孫少華墓木已拱,孫孝胥也親手斷毀了一個名門正派殷勤創建了三百年的基業。

    萬得福如此作想,萬老爺子又何嘗不是?不待孫孝胥再開口,他便徑自說道:“莫人傑遇刺一案也懸在那裡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個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難、難于上青天。

    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這條難路上行走,是麼?” “老爺子明鑒:眞兇一日不能成擒落網,則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

    ”孫孝胥說着,不覺擡手理了理颔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須,兩粒晶瑩的淚珠也陡然滑落。

    萬老爺子卻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

    要說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罵名;試問:我萬硯方難道就因之而遺臭萬年了嗎?三年前這十裡洋場之上多少新聞紙、畫報、刊物說萬某老漕幫為了和項家過意不去,派遣棍痞襲殺莫人傑。

    萬某若是因之而灰心喪志,豈不也要來他個封門絕派了麼?” 孫孝胥聞聽此言,知道萬老爺子雖然言辭溫婉,對他葬送飄花門之舉仍不以為然,這一問也的确問得他啞口無言,祇得低聲應了個諾。

     萬老爺子繼續說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來得的當,也來得容易。

    ” 依萬得福記憶所及:萬老爺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為無案可破”。

    質言之:莫人傑親手設計了這麼一個詐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飮彈殡身、即是安排了個替死鬼假戲眞做。

    如此一來:項迪豪非但纡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祇能得到半部殘破不全的拳譜、且再也無處索讨其餘。

    至于更陰刻的一個假設則是:整樁騙局連項迪豪本人也牽涉在内;也就是由項迪豪修書提交易、以還債收帳插戶入股換一部拳譜的勾當都不過是掩人耳目。

    其目的則在于诋識孫少華的聲譽,以報當年折辱之仇。

    這樣看來:北京小報上不實的誣枉指控才是項家眞正的目的。

    以事件發展的結果來看,孫少華拚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卻在盛怒之下成了極其慘烈而倔強的自裁,則項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願的了。

    祇不過此中尙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項二家何苦要利用謠謬、将老漕幫牽扯進來?換一個問法兒:究竟是什麼人要假借一宗暗殺事件,将老漕幫的名聲作踐成颟預行事、幹預江湖中人私誼的棍痞組織?這個疑問的底蘊是:即使項迪豪本人也參預了這宗騙局,他背後應該還有更“高人一等”的勢力介入。

     “說老實話,賢弟!”萬老爺子眉一低、唇一垂,低聲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這裡面還有人不想成全我呢!體會了我這一層意思,便知拳譜事小,甚至——說得不客氣些——連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麼了。

    ” “老爺子的意思是——”孫孝胥不覺要撐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縮胯,人幾乎成了個高姿站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斬盡老漕幫的根柢;要讓這翁、錢、潘三祖以來三百年老漕幫基業勢力日複一日地消磨蝕毀;要讓我轄下數以萬計的庵清光棍流離無依、散漫無着;要一統寰區、包藏宇内,讓這黑白兩道、生殺二端皆定執于一尊、出入于一人之手。

    ”萬老爺子一口氣說到這裡,孫孝胥也洩了勁、一屁股堕回椅子上,口唇微張,發出了“噫”的一歎。

     萬老爺子則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處靠了靠,看似雲淡風輕地說:“這我也是最近才參透的。

    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衛戰開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遷上海工廠,由軍政部、财政部、實業部和資源委員部會同組織遷移監督委員會,要把閘北、虹口、楊樹浦一帶的工廠搶拆之後遷至租界。

    這南市一帶的工廠則集中闵行北新徑和南市。

    俟後說是由蘇州河起運,再溯江西上,最後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持後方工業。

    可是自凡咱老漕幫的工廠,需先至鎭江和渾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運到後方。

    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機具到了武漢,已然折損過半。

    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

    試問:這不分明是要絕老漕幫轉進實業之路麼? “再者,拆遷工廠之初,由遷移監督委員會當局發給裝箱、運輸費用。

    老漕幫經營工廠的那筆錢是在八月十五日入帳的。

    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财政部又發布訓令:為了維持國内各都市市面資仍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見,各省市政府、商會和銀錢業公會需與中央、中國、交通和中國農民等四大銀行交涉者,需同這四大銀行的聯合辦事處往來。

    可是,早在十六日,财政部已然規定了這四大銀行在内的所有行庫:各存戶每星期祇能提取存款總數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過一百五十塊錢。

    妙的是,它同時還規定:八月十六日以後存入的款子卻又不在此限。

    這一下可好,我老漕幫空領了幾十萬拆遷費,差一天領用不得,祇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塊錢不知作何使喚。

    試問:這不分明是要絕老漕幫投入金融單位的資金麼? “這,還祇是在戰前。

    虧得我有先見之明,訂出防範的對策,将大部分的機具和資金另找途徑保全下來。

    可到了戰事中期,又險些着了道兒。

    ”萬老爺子說到這裡,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搖了榣頭,順勢側臉沖萬得福問道:“那三十二萬公噸桐油的事你還記得不?” “怎麼不記得?”萬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門幾幾乎扒盡當光。

    ” “你就說給我這孝胥賢弟聽聽罷!”萬老爺子道:“讓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國二十七年秋,國府委派一财政代表團,由陳光甫率領赴美尋求經濟援華。

    這個代表團在全美各地奔走遊說,終于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國總統羅斯福批準了一項總額高達兩千五百萬美元的借款協定。

    這個協定固然由羅斯福本人簽署,可是鈔票卻非自國庫中取得;而是透過美國進出口銀行貸款,在中國銀行的擔保之下打一個雙邊貿易合同。

    合同中言明:美國方面所出借的這一大筆款子是商業用途,中方署名為複興商業公司,此公司另于紐約市成立一個世界貿易公司。

    兩千五百萬美元先撥交世界貿易公司,用以采購所謂的美國物資;再由複興商業公司負責運交三十二萬公噸的桐油給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貨。

    這樣張目,為的祇是美方不希望這筆錢看起來是軍援款項,如此而已。

     可無論複興商業也好、世界貿易也好,都是空頭公司。

    中方的目的是錢鈔落袋,美方的目的則是掩人視聽。

    一俟合同打定,問題來了:由誰負責一年運六萬多公噸的桐油到美國去呢? 桐油是一種幹性油,自桐樹果實之中壓榨取得,以中國大陸為主要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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