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孫小六赤手空拳打落樓頂、飛入茶園的一十八個所謂“大内高手”像汽泡一樣消失了。
這一次突襲并沒有驚動我們那些互不關心的鄰居。
直到近十年以後,當我從汪勳如的《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之中讀出它和現實世界之間隐勾暗串的詭異關系,而且被家父嚴辭訓斥——也可以說指點——了一番,我才回憶起這場乍起乍息的打鬥之所以立刻“事過境遷”,其實是出于“哼哈二才”的翻覆折沖所使然。
這二才一個叫施品才、一個叫康用才,俱是江南北八俠之中身居第七的白泰官的後學徒孫。
祇不過白泰官為聚斂赀财而收徒無數,徒子徒孫不得不從再收授徒子徒孫才能敷裕開銷,所以徒孫再傳三數世,便有同門對面不相識的情況發生。
且因傳承浮濫、根柢亦随之而淺薄;你一個迷蹤拳、我一個迷蹤掌,東一套迷蹤法、西一套迷蹤功,是以在《七海驚雷》書中便曾借一連串同門相殘的小故事指出:在千百個号稱皆是白泰官親傳嫡系的後學之中,獨有一個門派不以白氏的名号為招徕,那就是“飄花門”。
根據作者飄花令主夾議夾叙的解說,讀者才明了:“飄花門”之所以不肯奉白氏為祖,乃是此門原有三百多年的傳承曆史,其淵源早在白泰官之前——反而是白泰官在浪迹江湖的歲月曾經一度拜投在飄花門下學藝,也不知藝成與否,日後便消失在其餘更複雜奇詭的情節之間了。
純粹從小說創作的角度來說:像《七海驚雷》裡白泰官這個角色根本是個多餘的、冗贅的;有之無益于主題推進,無之亦不害于情節發展,作者插筆及此,除了說明白泰官原來隻是剽竊飄花門本門正宗的迷蹤步行道天涯之外,彷佛全然沒有其它作用。
要不是在民國八十一年七月十三日——一個下着迷蒙細雨的黃昏到夜晚——家父訓斥了我一頓,我是根本不會注意到《七海驚雷》裡白泰官的那段枝節究竟有什麼旁的意思,乃至同我的現實生活又居然會有什麼關連的。
那一天,家父逼問我和紅蓮交往的情形,語氣出奇地嚴厲:“那麼歐陽昆侖的女兒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沒有立刻回答,腦子裡盡想着該如何不撒謊而應付得過去。
正躊躇着,老人似乎已經看出了我三翻五轉的思緒,從椅墊裡撐身站起,又蝦腰拾掇着家母扔在地上的笤帚和簸箕,一帚一帚地掃拂着先前摔碎的一地碎玻璃碴和茶葉。
我望着他掃過磨石子地面上殘留的水漬刷痕,登時聯想起小時候站在矮凳上看他伏案描繪古戰場山川形勢的一些圖案——那圖案的确跟笤帚的掃痕十分相近,他在畫那些古戰場的時候年紀不過四十出頭,近視眼已經有千度以上,然而工筆細繪,一絲不苟。
于接近完成的那一刻就會開始同我說話:“你看這一幅是什麼?”
我會指一指那些縱橫交錯、不下數十百萬繁瑣線條說:“頭發。
”“還有呢?”家父笑了。
“笤帚掃水。
”我說,其實我知道那不是眞正的答案,可是這樣的回答會逗得他繼續笑下去。
他果然笑了,再問:“還像什麼?”
“爛鍋面。
”
“還像什麼?”
“毛線。
”
這個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我再也想象不出一個詞,或者一個句子。
我從來不讓他稱心如意地得到那準确的答案。
他也從來不告訴我那答案是“等高線”、“等溫線”、“測地線”、“接擊線”、“戰線”、“運補線”……也許要到了高中或大學以後的某一日、某一時,我無意間再向家父零亂堆棧着各種書籍、地圖、測量儀器和賽璐珞投影片的書桌投以匆匆一瞥,才赫然驚覺他其實另外過着一種和我所熟知與臆想者全然不同的生活。
那是一個塞滿了數字和枯燥乏味的名詞的世界。
簡單地說,他的工作就是将已經發生且結束了的許多次戰役重新描述一遍。
由于戰争必有勝負,是以他可以運用各種文獻、遺迹和考古發掘的材料來解釋打勝的一方為什麼會打勝,而打敗的一方又為什麼會打敗。
換言之:他先知道了結果,再重塑出制造了那個結果的原因。
對正値叛逆期的我來說,這份工作可說再荒謬不過,因為一切所謂的證據都是在巳經預設好結論的情形之下提出的。
家父每天出門上班、下班後挑燈伏案,多少年下來,居然就是替已經知道了勝負成敗的事塗抹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理由。
在那樣懷抱着義憤的情緖下,我轉眼便忘記幼年時代踩着矮凳和他胡說嬉鬧的情景。
然而,就在老人一帚一帚掃過來、掃過去,卻總也掃不淨地上那些細小的碎玻璃碴的時刻,我猛然間被帚棕拂刷出來、在轉眼之間便幹逝的并行線條觸動了一下,想起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兒時,當這個老人正値壯年的歲月,曾經多麼謹愼地維護着我對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