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的想象力——那應該算是我的修辭學啟蒙罷?
我搶過去,接下他手裡的笤帚和簸箕,繼續掃着,老人退開兩步,我朝他腳下掃了一記,他又退開兩步,我再把笤帚伸遠了些,假作不小心掃着了他的腳趾頭,他笑起來:“咦——欸!别鬧。
”
我也笑了,又掃他一下,趁勢問道:“你怎麼會問起我和紅蓮的事?”
一聽這話,家父才舒展開來的五官,猛地又紮結起來,道:“有人給我寄了一疊照片——還有一張便條,說這女人叫歐陽紅蓮。
”“幹嘛寄她的照片給你呢?”
“不是她的照片,是“你們”的照片。
”家父說着時順手撐高眼鏡框,順手往鼻心眉頭狠狠楸揉起來。
“我們?我們沒有拍過——”半句話才出口,我的背脊煞地竄開一陣森寒,脖根處卻同時滲開一片燥熱——打從民國七十二年秋,我入伍當兵開始,紅蓮才重新回到我的世界,每次來去都彷佛鬼魅一般;沒有誰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的,也沒有誰能告訴我:在我們熱烈地互相飨以彼此的肉體之後她又去了哪裡?其間的過程再簡單不過,無論我在訓練中心、接受分科教育的國防管理學院或者是正式服役當文史教官的陸軍通信電子學校,經常在逢着放假的日子,一出營門或者走到車站,紅蓮就出現了,她的第一句話總是:“找個地方陪你睡一睡,嗯?”
彷佛中了魔咒的一般,我的眸光凝直、牙齒交戰,渾身上下每一個孔竅都舒張開來,滿盈盈一腔歡悅迎接着她的身體。
任她挽起我的手臂,走向海角天涯。
無論是烏日、積穗、平鎮——祇要在營區附近觸眼可見、距離最近的情人旅館——都留下我們裸裎厮殺的蹤迹。
從某些細節方面言之,我越來越熟練、越來越能從紅蓮所做的些微不經心的動作或反應察知她的感受和渴望;比方說:我們重逢那天的第一次我就發現她對脊椎骨沿線膚觸有着極其強烈的感應,一經指尖輕輕撩劃,便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微啟的眼簾底下露出兩彎瓷白,好像那哆嗦一旦打上,黑眼珠便給抖到額頭上方去了。
我試出這個門道,自然加意撩劃。
幾回之後,紅蓮忽然睜開眼皮,輕輕笑了,低聲說了句:“多了。
”
“什麼多了?”
“你如果不去體會,”她緊緊摟住我的背,翻身躺平,又閉上了眼,仍舊低聲道:“沒有誰會告訴你。
”
這該算是我學習男歡女愛的第一課罷?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邊一丬叫做“烏日大旅社”二樓的小房間裡,被陳年不曾流通、說不上來是黴味還是腐味的空氣浸裹着,我再度跌入一年前那個撞擊、爆炸之後一切歸于寂滅的空無宇宙,重溫如何進入另外一人生命深處的秘密。
這一次與之前在宿舍裡那樣的魯闖莽撞是截然不同的;紅蓮似乎有意誘導我用一雙探訪的眼睛去窺看那些我原以為祇不過是一片黑暗的風景。
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種全然無法描繪、形容或用任何方式捕捉的風景。
它隻存在于兩具肉體纏絞厮磨着的那些個當下,透過并不灼灼然相互逼取的感官而時現時隐。
也正因為我們在努力探訪彼此的許多個剎那其實是失落了視覺,或失落了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是以它無法經由任何形式的叙述而再現——我隻知道後來有一次和孫小六為躲避人追殺而溜進一家狄斯可舞廳,置身于乍閃乍滅的輪轉燈球所擺布的光影之中,才約略體會出那種支離破碎的感覺——時間并不連續而世界從未完整。
是的。
在凝神緻志的歡愉撫觸之中,時間并不連續而世界從未完整。
我猜想這是我無從記憶任何一次和紅蓮親密交接經驗的根本原因。
然而這是十分令我苦惱的事。
每當收假歸營的時限将至,我知道這先前的一切便要随之而露晞霧散、雲逝煙消;無論我在部隊寝室的蚊帳裡如何冥想追憶,也不可能拼合出所曾強烈體會過的這一切于千萬分之一。
終于有那麼一回,當我穿起軍服、扣緊皮帶、打好綁腿、戴上小帽的那一刻,鼻根一陣酸哽,涕液猛然間噴湧出來。
紅蓮從背後環住我的腰,哄了幾聲什麼,我沒聽清楚,徑自咽聲說道:“我記不得你了,我會忘記你。
”
“又不是不再見了,怎麼這樣哭法兒?”
我摘下小帽,想用它擦淚水,可什麼也沒擦出來,倒是又擤出一堆鼻涕。
我從來不曾向任何人表達過依戀不舍的情感——這極有可能是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之中我從來不曾體驗過眞正的失落或欠缺。
然而,這樣顯然并非幸福。
在那個令我心痛的離别時刻,我像一株給人倒栽入土的植物,既不能思考、複不能言語呼吸,整個地球卻翻轉過來,然後我便盡情嘔吐着了。
那是一次獨特而奇異的經曆。
我發現那是一種和酒醉全然不同的嘔吐;在傾瀉出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