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的行家。
不過,照片的确拍得極好;每張洗成八乘十的大小,曝光正确且層次分明,雖然都是黑白底片攝制,卻因為沖曬技術細膩入微而頗能傳神。
至于所拍攝的内容——一言以蔽之曰:我和紅蓮在打炮。
站在自己的父親面前端詳自己妖精打架的模樣能有多麼尴尬就毋須贅述了。
我匆匆瞄了兩眼,十足體會那無地自容的滋味。
倒是家父顯得相當從容,不疾不徐地說道:“一共寄來了十八張,應該是用那種高精密度的特殊底片拍下來的——依我看,祇有拍航照圖之類的單位才用得上那種底片;你是碰上“專門的”了。
”
我這也才注意到:十八張照片并非一時一地之作。
照片裡我的容貌和體态有着極其明顯的差别。
薙了個大光頭的一張近右側的位置有一扇教窗簾給掩去半邊的窗戶,沒掩住的半邊透着光,可以約莫看出窗外公路上彌漫着鎮日不落的灰煙塵埃,和“烏日大”三個顔體正楷招牌字。
其次,我趴在紅蓮身上(采“傳教士”姿勢)沖刺的一張下方——也就是距鏡頭較近的位置——放置着一個側面印了“平鎮雅築”字樣的火柴盒。
除了這兩張之外,其餘大多沒有明确的地理标示。
不過,照片中的我頭發越蓄越長,可見是服役中期以降、乃至退伍之後的幾年間陸續拍攝下來的。
其中有三、四張裡的我肚腩肥厚,有如懷孕四、五個月的婦人;那顯然是民國八十年以來的一年半之間拍的。
倒是紅蓮一點兒沒有改變——除了頭發或稍長些、或稍短些,幾乎辨認不出這前後跨越了十年的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過任何痕迹。
在那樣認眞看着每一張照片的時候,原本乍然綻開的羞慚窘迫之情竟爾習習褪去。
毋甯可以說是在家父帶些寬縱意味的眼神鼓舞之下,近乎諧谑地——一如用笤帚去拂掃他的腳趾頭那般——我随手抽出一張晃了晃,道:“要是有人拿我兒子的這種照片給我看,我會瘋掉。
”
老人點點頭,似乎是表示接受了我的試探。
可是他卻如此接着說道:“我原本想燒了的,又覺乎着有什麼不對勁兒——一定是你招惹了什麼事,才有人會用這下三濫的手段,想借我的力氣整治你小子一下。
”
“為什麼要寄照片給你呢?”我脫口問着的同時已經在想:萬一他們寄件的對象是我任職的報社、或者我任職報社的同業競争者,則極有可能讓我逐字筆耕、辛辛苦苦在文學圈裡所建立起來的一點小小名聲毀于旦夕之間——起碼我會成為一個蜚短流長的話題,一個東招西搖的笑柄,一個再也不能發表什麼“具有嚴肅意義的作品”的小醜。
“當然是因為歐陽昆侖的緣故。
”家父低聲說道:“寄照片的人非但掌握了你和歐陽紅蓮的交往,恐怕也想考較考較我和歐陽昆侖之間的關系——”
“你認識歐陽昆侖?那、那個鐵頭?”
“可以說認識,也可以說不認識。
”家父再度擡手扶了扶眼鏡框,用那種幾乎像先前斥責家母一樣嚴厲的語氣說道:“我先問你,你可要老老實實、仔仔細細地答我——是不是有人曾經告誡過你: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
他的話乍聽起來的确耳熟,而且不隻如此,連遣詞用字都一模一樣:“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
然而這種告誡式的話語在我們那!代人耳朵裡至少堆置了數十百萬,一時半刻之間實在很難爬梳得出來。
我正猶豫着,家父卻急切地說了下去:“這幾年我看你很風光,一天到晚電話不斷,朋友也多了起來,這和你服兵役之前的光景是大大不同了。
你自己不會不知道罷?”
我聽他的話裡似乎沒有責備什麼的意思,可是細細咀嚼,也未必然十分贊我那可以稱得上是應接不暇的社交生活。
于是——帶着幾分防衛意識地——我咕哝着答道:“也沒什麼罷?你也知道的,人家邀篇稿子,總會打幾個電話;找我去演個講,也會打幾個電話。
有那些報紙雜志想到什麼題目要采訪采訪,總不外還是打幾個電話。
你要不樂意接就别接,要不我搬出去——”
“沒那麼大罪過。
”家父往床邊一張藤圈椅裡一坐,攤攤手示意我也坐下,突然降低音量,道:“你靜下心、捺住性子、好生想一想:打從你那年寫論文當兵起,一直到此刻為止,有沒有哪一天是獨自一個人過日子的?”
他的話越說聲越悄,但是卻狠狠撞了我一記;猶如走着走着猛裡撞上一塊又硬又厚的透明玻璃,砰然把腦門撞了個滿天星鬥,裡頭的零碎兒東灑西飄,眼前一片金光燦爛。
我摸摸前額、眨眨眼,居然笑了起來,應聲道:“的确沒有。
”
“哦?”家父朝椅背裡仰了仰。
“不不!等等——”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我是一個人的!我一個人到青年公園去看書。
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