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是一個人;我在公共廁所裡撞見一個冒失鬼;那家夥說他是我的忠實讀者,還尿了我一褲子!”
“如果人家不是個冒失鬼呢?”
“哪有人故意幹這種事?”
“哪有人褲子上沾了那麼髒的東西還不趕快回家換了、洗了?”
“我在看一本書——”我辯解着,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依稀明白了家父的意思:公園廁所裡那家夥既不是冒失鬼,也不是我的忠實讀者——那是個故意窩囊我一下,好逼我趕緊回家換褲子的。
家父徑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連連點着頭,道:“所以,這一向你身邊的确是“随時有人”了。
看樣子,你這條小命兒能苟活到今日,不是沒有道理的。
”說到這裡,他摘下眼鏡,另隻手使勁兒搓抹了兩把臉,直抹得兩頰和鼻頭兒赤紅殷殷,兩丸聚不攏的黑眼珠子不知是看着我還是我身邊的房門,歎了口氣道:“去把你那幾本書拿進來罷。
”
“我可不想唬弄你,爸!你要是逼我燒了它們,我出了這屋門就不再進來了。
”我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那麼個架式地說。
“别跟我鬧意氣。
”家父重新戴好眼鏡,又沉吟了半晌,有如作了個極其艱難的決定似地說:“燒與不燒,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可你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要是還像個跌跌撞撞的小娃娃一樣,成天提着條性命混來蹚去,如何是個了局?”
我沒答他的話,開了門,三步并兩步沖進客廳,拎起先前擱在長茶幾旁邊的書袋,忽地閃出個念頭來:我當然可以背起這袋書,扭開門鎖,竄身出去,随便找它一個天涯海角去混一段時日。
日後回想起來,當時之所以迸出這個念頭,未嘗不與家父那句“這一向你身邊的确是“随時有人”了”的話有關;或許在意識的深處,我正竭盡所能地抗拒着這樣一句話——難道我眞地再也不能回到許久許久以前,一個人窩在缈無人蹤的宿舍裡,像老鼠一樣讀書度日了嗎?難道我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便已完全失去了獨來獨往的權利了嗎?難道我已經習慣了變成報社、課堂乃至文壇諸如此類非與衆人接觸不可的社會的一分子了嗎?難道我根本是個舍不得也離不開(包括那些所謂——忠實讀者在内的)陌生人群,且熱切渴望同他們交流、溝通,卻又不屑承認而惺惺作态的人嗎?
拎起那袋書的剎那,我把“身邊随時有人”這句話作了太過偏執的引伸;然而那——帶有自責況味的引伸毋甯是深具意義的——它讓我得以重新溫習一遍從前,重新體會一遍既非知名作家、亦非媒體寵兒時代的張大春所曾經懵懂追尋的一個狀态——一個夜以繼日隻在這本書和那本書之間逡巡來去、顧盼自如的狀态。
?
事實上我已經扭開門鎖,一步正待跨出——倘若就這麼揚長而去,也許我再也不會有回頭面對家父的勇氣,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從他那裡得知為什麼我“身邊随時有人”,也許我再也不去報社上班、再不回學校授課、再也不發表什麼狗屁文章、再也不……推演到某個難以捉摸其細節的極緻,也許我便消失了。
然而那一步沒能跨出去——家母在身後喊了我一聲。
我回頭瞥見她正趴伏身軀,用手掌撫按着方才打碎了玻璃杯的地面。
“又要出去啊?”她說。
“你在幹嘛?”我叫了聲,搶上前要拽她起身。
“玻璃碴子太細,不這麼試,你怎麼掃也掃不幹淨。
”家母說着,擡起一隻手掌,指丘處果然晶晶瑩瑩沾黏着幾片碎碴子,另隻手順勢給撣進簸箕裡。
她沒肯讓我拽起來,反而扯住我的衣袖,低聲道:“你老子最近不大對勁兒,動不動就唉聲歎氣的,夜裡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怎麼着,老是亂叫。
你别跟他計較;人老了,什麼毛病都來了。
”
就在這一瞬間,我打消了那個揚長而去的主意,沖她點點頭,拎起書袋,走回家父的房間。
老人還仰臉坐在藤圈椅裡,雙眼直楞楞瞅着天花闆上的吊燈,道:“把門關上。
”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順手扣住插梢鎖,漫聲問了句:“媽說你最近睡得不安穩。
”
他扶了扶眼鏡,嘴角不自主地撇了撇,道:“等你聽我說完,再看看你能睡得安穩不?/那本《七海驚雷》你讀到哪兒了?”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抓耳撓腮想了老半天,依舊沒有頭緒,祇好扯開書袋,把《七海驚雷》摸出來,扭亮燈,胡亂翻了翻。
坦白說:在翻看的時刻,我祇覺得有如陷身于那些經常纏祟着我的、有關考試的惡夢,滿腦子盡呈一圑眞空,視線所及之處的白紙黑字也不外一片茫然。
有好幾個剎那,我很想告訴家父:算我壓根兒沒讀過這本書好了,你想說什麼就直截了當地說好了。
但是,老人什麼也沒說,他十分有耐性地等着,十指在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叉搭,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