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長什麼見識呢?”
我很想頂他一句:“我長不長見識幹你老屁股什麼事!”可轉念一想:此人存心搭讪,頂回話去就扯絡不完了。
當下一扭身,朝旁邊的柱子後踅去。
不料才站定腳跟,老家夥又出現在我面前,道:“方才那本書後頭附了篇明代通濡劉伯溫的〈奇門遁甲總序〉;你小弟沒讀就嗤之以鼻,是不是略嫌魯莽些個了呢?”
這一下我幾乎已經能夠斷定:老家夥即使不是變态,也是個瘋子。
在這麼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間,教一個老瘋子無緣無故地纏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說給誰聽呢?我正暗自着急,老家夥忽地又開了口:“這一部《奇門遁甲術概要》之前呢,你讀的是《七海驚雷》。
再之前,你讀的是《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
再之前,是《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
再之前,是《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
再之前,是《神醫妙畫方鳳梧》。
再之前,是《食德與畫品》。
我說得對是個對?”
如果你要問我當時的感覺,我祇會顫抖着牙巴骨告訴你:“好恐怖!”太恐怖了。
有人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之下注意着你、觀察着你,而且還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記錄了一個起點,一個至少看來有如出生證明的源頭——倘若硬要我形容這恐怖的感覺,我隻能打個比方:好像老鼠撞見了一隻能夠告訴牠老鼠窩在哪裡的貓一樣。
“奇哉!奇哉!”老家夥居然這麼說:“你能不費吹灰之力,在片刻之間将我兄弟七人的著述二寓目,倒眞稱得上是奇才異能之士了。
隻可惜——唉!隻可惜每一本書都不能終卷,也不知是我兄弟七人的才識學養畢竟不足示人呢?還是小弟你與我們的緣法終究不夠昵?”一面說時,他一面從法蘭絨西裝式的上衣内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然後問了句:“可否冒昧請問小弟你一句: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絕對是因為那種恐怖之感過于逼人,我連想都沒想就告訴他:“民國四十六年陰曆五月十——”
我的話也還沒說完,老家夥已然猛烈地搖起頭來:“罷!罷!罷!”此時我正低頭細讀手上那張印了密密麻麻的頭銜的名片——那些頭銜包括“中國命相協會理事”、“中國命理硏究學會副主席”、“亞洲天人學會名譽監事”、“世界星相占蔔促進會顧問”……諸如此類不下七、八行,之後才是正款:“知機子”三字。
我再一擡頭,見知機子雙手扶了扶頂上的毛線帽,随即沖我微一抱拳(是我不久前才從那本什麼洪門旁行秘本研究裡讀到的“明”字拳斜行式)道:“咱們後會有期。
一定。
”這時我忽然想起:剛才那本《奇門遁甲術概要》的作者不正是知機子嗎?當下不由自主地轉身朝先前北側的書架那邊瞥了一眼,再一轉瞬,哪裡還有知機子的身影?
若是将這個奇特、但是不具備一丁點兒重要性的經曆當成一個秘密,那就過于誇張了,然而我的确不曾公開談起過它。
和我分享過這段經曆的隻有一個人:曆史小說家高陽。
是時,我已經沒來由地步上小說這一行,發表過一些作品、得過幾個獎,還出版過一、兩本書。
機緣湊巧地,我頂替一個分身乏術的朋友參加某文學雜志所舉辦的“作家讀者連袂遊日本”旅行團。
我那個朋友是以該雜志長期訂戶的資格入選,成為能和作家相偕出遊的幸運讀者的。
可惜她忙着訂婚,便把名額讓給了我。
換言之:我雖然是個作家,但是在旅行團裡,我其實隻是個幸運讀者——甚至祇能算是個幸運讀者的頂替品。
這樣很好,很能吻合我老鼠一般低姿态行事的癖性。
可是主辦單位卻(可能是出于一種恭維人成性的好意)刻意把我介紹給旅行團中的作家代表髙陽——事後我才推測出他們之所以如此做的動機之一是要我負責每天早上叫高陽起床。
高陽脾氣大,等閑的雜志編者或讀者叫他起床說不定要捱白眼。
既然我具備一個寫作同行的身分,應該不至于吃他的排頭;且就算吃了,大概也不好聲張。
不料在那一次七天六夜的旅行途中,高陽與我竟然訂下了亦師亦友的交情。
之所以緻此,當然同知機子那件事有關。
簡言之,當時高陽正在替某報寫連載小說,必須在旅次中逐日傳眞文稿回台,是以我們幾乎天天有機會(在長程巴士上)讨論他當時正在硏究、且随時将之入稿的陰陽五行、風水命理之學。
某一日,我忽然提到了知機子這個名字。
因為我還記得:在他的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