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論及星辰値卯之克應,并有“天沖値辰,鯉魚上樹,白虎出山,僧成群”之語,這“僧成群”幾不可解,甚或可能是“增成群”之誤植。
高陽聞言大驚,道:“不不不!你解錯了。
“僧成群”絕非誤植,其實另有典故出處。
”可是他并沒有說明那另外的典故出處為何,反而岔開話題問我:“你怎麼會去讀知機子的書?”
我遂将當日的一番際遇如實告知。
孰料高陽當即拊掌捶拳、疊聲長歎:“遺憾哪!遺憾!”随即嘿然不語,我亦不敢多言,隻能陪作黯然神傷之色,頻吃京料理的怪狀壽司了事。
數年之後,高陽因肺疾入院,我前往探視。
但見他槁顔枯爪,如活髑髅。
但是在病榻之上,他仍強自寬慰,大談命理運勢,直說自己“還有卅載陽壽可供揮霍,一甲子後再言去留”。
正談到這裡,高陽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道:“趙太初你後來見了沒有?”
“誰?”我愣了一下,直覺還以為高陽已經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說同你一定後會有期的嗎?”
“誰?”我又問了聲。
“無相神蔔知機子趙太初哇!你們不是在那個什麼書局見過的嘛?”高陽露出非常明顯的、不耐煩的表情,接着說:“他們結拜弟兄七個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聽了幾十年,不過知其一、二,其中還有許多情由緣故不能分曉。
你下回若見着了趙太初,就跟他講:高陽要同他好好談上一談。
”
我唯唯而退。
是年六月六日,高陽逝世。
七月十三日,我從那個主辦日本旅遊團的文學雜志主編手上接到一個包裹。
這位主編告訴我:“高陽說:他出得了院就還他;出不了院就交給你。
”
包裹裡是七本書和一疊半影印、半手寫的文稿。
面對那七本我曾經“寓目”的書,我竟絲毫不覺訝異,彷佛早在數年前共飮于京都某料亭的那個夜裡,高陽已然向我宣示了他和我的偶遇相知其實同這七本書有着密切的關系。
眞正令我驚奇的是:每本書的扉頁,乃至幾乎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密密麻麻注記着關于書中所述之事的考據細節。
于我印象尤深的一則題寫在《七海驚雷》的封底:“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
”對我而言,這簡直當頭霹靂——因為即使在那個時刻,我仍舊将《七海驚雷》當武俠小說來讀。
至于其它各書;比方說《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的著者“陳秀美”三字上畫了一個大“X”,改以這樣的三句話:“此書實為錢公靜農私學,傾囊而授其徒,果其為學之不私耳。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作者“陶帶文”三字上也畫了一個大“X”,旁邊另注曰:“此李绶武之作也。
李代桃僵,放托姓“陶”。
前蜀薛昭蘊〈小重山〉詞:“舞衣紅绶帶”可知帶即绶也。
易武從文,姑隐其志;可不悲夫!”此外,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和《食德與畫品》的封面上各寫了五個大字“此眞小說也”。
而在《神醫妙畫方鳳梧》的封面上則注有朱筆小字三:“待詳考”。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本《奇門遁甲術概要》的蝴蝶頁上寫着這樣一段話:物無不有表裡,人無不有死生。
表者裡之遁,裡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
是書之表,皇皇乎獨發奇門之術,見徼知着、發幽啟明;然畲疑此書非關死生而另有所遁。
恐其裡實為萬氏之徒策應聯絡之暗号曆法也。
這段文字裡的“萬氏”二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無巧不巧,《神醫妙畫方鳳梧》的作者正姓萬,名硯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釣叟。
更有趣的是:我立刻聯想起許多我讀過的傳記或轶聞傳說之類的文字之中提到這個名字:一個曾經富可敵國、勢足亂政的黑幫老大。
相傳他在數十年前遭到暗殺,無人知其究竟、亦無人膽敢探其究竟。
然而,我從高陽留給我的那七本書上的眉批夾注、以及高達六吋的文稿之中逐漸摸索出一些線索,它是一套迫使一個像我這樣?讀書不敢逼近結局的人不得不去面對的蛛絲馬迹,引領着我那份帶有強烈逃脫意識的好奇心進入了一個又一個我從來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這些個神奇的、異能的、充滿暴力的世界——無論我們稱之為江湖、武林或黑社會——之所以不為人知或鮮為人知,居然是因為它們過于眞實的緣故。
祇有像我這種老鼠一樣的人才會了解:那樣一個世界正是我們失落的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