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
趙廣陵駐足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前,癡癡地看着一夥一夥熱心的晨練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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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一向難于平靜的古城又發生了多少令人揪心的大事變。
年僅四十多歲的魏剛,突然之間竟得了心肌梗塞。
當趙廣陵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趕到市第一醫院的時候,魏剛的臉已白得和蓋在身上的床單分不清了。
韓東萍蹲在走廊裡,呼天搶地,死去活來,任誰也按不住她。
韓東新自從放出來還是第一次見面,兩眼死死地盯着那愈來愈平緩的心電波曲線,樣子十分可怕。
倒是衰朽的韓愛國還算沉得住氣,一邊兇兇地抽煙,一邊在樓道裡走來走去,醫生護士圍了一大圈,手忙腳亂地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那台什麼機器在魏剛像一面大鼓的肚子上猛地按一下又按一下,好像在電擊一台車床。
趙廣陵呆呆地看着這一切,真有一種人生的毀滅感,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等到魏剛蘇醒過來,趙廣陵才聽到了全世昌被“逮起來”的消息。
市委機關沸沸揚揚,各種小道消息鋪天蓋地。
此後又是漫長的調查取證,一連過了好幾個月,已是春夏之交了,省委終于正式決定,開除全世昌的黨籍和公職,移送司法機關處理。
同時,對古城市委、市政府領導班子進行了一次大幅度改組。
調走的調走,新來的新來,古城政壇氣象一新,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個新面孔,新的機構改革方案也正式出台了。
對于這個新班子,古城幹部無不歡欣鼓舞、歡呼雀躍,隻有魏剛、韓東新他們少數幾人不夠滿意。
因為在這次大幅度的人事調整中,為了平衡本籍外籍矛盾,幾個資曆較深、政績突出的縣區委書記也進了班子,其中的一個就是齊秦。
在新一屆人代會上,齊秦以高票當選為古城市副市長。
然而真想不到,在鬼門關上徘徊良久的魏剛居然又站了起來。
雖然醫生告誡他,從此再不可喝酒,不能激動,列出了許許多多禁忌,但魏剛隻是一笑置之,一出院便擺了一桌飯,把趙廣陵也請去,又喝了個酩酊大醉。
當他們走出麗江大酒樓的時候,正遇上一些部下為齊秦副市長擺酒慶祝,也從麗江大酒樓走出來。
當時兩個人都喝了酒,站在豪華大廳裡有一段很精彩的對話。
齊秦首先伸出手來:
向老兄祝賀,總算勝利了。
魏剛卻懶得和他握手,隻淡淡地說:也向你祝賀,老弟也勝利了。
哪裡,我這什麼也不算。
那我這就更不值得稱道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
你扳倒個地市級,這在古城曆史上可是空前的。
你齊秦的每一步升遷,難道在古城曆史上不是空前的?
這是笑話。
作為一個個人,我自然沒有什麼,全靠弟兄們鼎力相助。
所以,我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能說痛改前非,至少也要以史為鑒。
對對對,我也希望你一路走好。
咱們都要一路走好,都要以史為鑒。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
圍觀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地望着他們。
趙廣陵很清楚,像星海廣場這種地方,這些年來一直是古城的政治信息中心和社會論壇,隻不過随着城市規模的擴張,有時在街心公園,有時在體育場,直到星海廣場正式建成,才又挪到這裡。
不論大幹部小幹部,不論得意者還是失意者,每天早晚都喜歡到這裡聚一聚,甩甩手遛遛腿,名曰鍛煉,實際上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獲取新聞之外的新聞。
一個老頭兒邊走邊甩手,慢慢地移近了,原來是常中仁。
馬上機構改革了,按照新的政策,常中仁已經享受副處級待遇,提前離崗了。
趙廣陵正要走開,這位仁兄已走上前緊緊拉住他的手,頭對頭低低地說:
我聽新書記說,在你的那份辭職報告上,他已簽了字,可能一兩天就要開常委會研究了……不過你要想變,這時候還來得及,要三思而行,可不能意氣用事啊!
你覺得呢?
不好說,這是涉及到你一輩子的大事,老哥實在無話可說。
不過,我真的搞不明白,要說辭職,第一個應該辭的是魏剛,人家都厚着臉不辭,你急什麼呢?
這話我就不懂了,為什麼魏剛應該辭職?
常中仁嘿嘿地笑着:我的領導呀,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咱們古城這一段的政治地震,還不是魏剛這家夥給引發的?這些天我們大家都議論,就憑着這一點,他魏剛也根本無法在古城立腳了,況且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了,還厚着臉當什麼财委副主任?全世昌這個人是有問題,而且問題也不小,但是千不對萬不對也輪不着你魏剛出頭,你魏剛過去和全世昌是最要好的朋友,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利,說翻臉就翻臉,把人家往死裡整,這樣的人誰還敢用,誰還信任你,這是他魏剛最不得人心的地方了。
要叫我說,這樣的人比全世昌還壞十倍,雖然魏剛還是咱們倆的老領導呢,但是他這個人的人品的确很有問題……
聽他這麼說,趙廣陵真生氣了,立刻打斷他的話: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魏剛的确是個好人,人品好得很,而且比我勇敢得多,是有大功于古城的。
哼,什麼大功!他還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私利?常中仁冷笑不已,不屑地看着趙廣陵:你這個人呀,惟一的缺點就是太書生氣,所以說,辭職教書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咱再說魏剛,如果不是為了公報私仇,推倒别人自己往上爬,他會那麼不顧一切?隻可惜新來的書記并不買他的賬,反而弄成一身的病,整個人都廢了,真是可悲可歎……現在,齊秦的聲望反倒高得很,大家普遍認為,齊秦這個人别看文化不高,水平倒挺高,對朋友也講義氣,不像魏剛這樣心短。
人哪,還是要随和一點好。
你就說我吧,這些年來之所以一直提不起來,不就因為當年參加工作不懂事,在一些小事情上得罪了單龍泉?可是,反過來說,盡管單龍泉因此壓了我一輩子,但到現在他已經下台了,灰溜溜的,而我不是也熬成了副處級?
你……趙廣陵覺得此人不可理喻,卻又實在覺得無話可說,也似乎真的有點理屈詞窮,隻好不再答理他,轉身就走。
經常中仁這麼一攪和,趙廣陵本已煩亂的心更是亂成一團麻,想理也理不清了。
常中仁這個人,一向是以輿論發言人自居的,動辄我們認為,大家覺得,從來也沒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他講的話也的确代表了古城一大批幹部的看法。
真想不到,如今的魏剛在古城人心目中的評價竟這麼低,這究竟是為什麼?
前面就是市委大院了。
遠遠地,就看到了門前踞卧着的那一對石獅子,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古城走過這裡的時候,大門口就蹲着一對石獅子,不過不是這一對,而是從明朝就傳下來的。
後來在拆除那座舊式門洞的時候,一個石獅子被打碎了,另一個幸存下來,作為稀有文物現在正躺在新建的市博物館裡。
先後經過兩次大的翻修,如今的市委大門俨然又恢複了十年前的古舊風貌,隻是由原來的三個門洞變成了兩個門洞。
在過去等級森嚴的社會裡,門洞的多少是極講究的,三個門洞是古城曾經設府的最有力佐證。
如今建成兩個門洞,則似乎純粹為了進出方便……趙廣陵站在大門口,回想着當年那舊式門洞的威儀,忽然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進了。
市博物館,那是古城的又一個标志性建築,也是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築。
裡面陳列的是古城曆代出土的各類文物,從新石器時期看不出什麼形狀來的石針、石斧,到革命戰争年代遺留下來的山地炮、老套铳、邊區券和五十年代頒發的土地證,幾乎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古城曆史和文明鍊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