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卻的安靜場所。
我們的生存過程,無非像捯細線那樣一個個發現其交合點而已。
我閉目合眼,竭力回憶——多回憶一個也好——那裡的美好事物,将其留在自己手中,縱使其僅有稍縱即逝的生命。
做夢。
我不時覺得做夢是一項正确的行為。
做夢,在夢境中生活,如堇寫的那樣。
然而夢都不長,覺醒很快把我抓回。
夜半三時我睜眼醒來,開燈,欠身,看枕邊的電話機,想象在電話亭裡點罷一文煙按動我電話号碼的堇的姿影:頭發亂蓮蓬的,身上的男式人字呢夾克松垮垮的,腳上的襪子左右不一樣。
她皺起眉頭,不時嗆一口煙,花些時間才能最後按對号碼。
但她腦袋裡裝滿必須跟我說的話,說到早上怕也說不完,比如象征與符号的區别。
電話機似乎即刻要鳴響,但不曾鳴響。
我久久躺着看那保持沉默的電話機。
但有一次電話鈴響起來了,當真在我眼前響起,震動了現實世界的空氣。
我馬上拿起聽筒。
“喂喂。
”
“嗳,我回來了。
”堇說,聲音十分冷靜,十分清晰。
“這個那個費了不少周折,但總算回來了。
如果把荷馬的《奧德賽》弄成五十字縮寫版,就是我這樣子。
”
“那就好。
”我說。
一下子我還很難信以為真。
她的聲音果真傳來了?傳來的果真是她的聲音?
“那就好?”堇(大概)皺起眉頭問,“這算什麼呀?我拼死拼話幹辛萬苦乘這個轉那個——一說起來說不完——好不容易回來了,結果隻換來你這麼一句?眼淚都要出來了。
若是不好的話,我可到底怎麼辦?‘那就好’,難以置信,實在難以置信。
那些情暖人心妙趣橫生的台詞全都留給你班上剛剛弄明白四則運算的毛孩子了不成?”
“現在在哪兒?”
“我現在在哪兒?你想我在哪兒?在令人懷念的古典式電話亭裡呢!在到處貼滿冒牌金融公司和IC卡俱樂部小廣告的不倫不類的四方形電話亭裡。
天空挂着顔色像在發黴的彎月、一地煙頭。
怎麼轉圈也找不到讓人欣慰的物體。
可以交換的符号式電話亭。
對了,地點是哪裡呢?現在搞不明白。
一切都太符号化了。
再說你怕也知道,地點最讓我傷腦筋,口頭表達不清楚,所以總給出租車司機訓斥:你到底想去哪裡啊?不過我想不遠,估計相當近,我想。
”
“這就去接。
”
“肯那樣我太高興了。
查看好地點再打電話過去。
反正現在零錢也不夠了,等着啊。
”
“非常想見你。
”我說。
“我也非常想見你。
”她說,“見不到你以後我算徹底明白過來了,就像行星們乖覺地排成一列那樣明明白白——我的的确确需要你,你是我自己,我是你本身!告訴你,我在一個地方——莫名其妙的地方——割開什麼的喉嚨來着,磨快菜刀,以鐵石心腸。
像修建中國城門時那樣,象征性地。
我說的你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
”
“來這兒接我!”
電話突然挂斷。
我手握聽筒盯視良久,就像聽筒這物件本身即是重要信息,其顔色和形狀含有某種特殊意味。
之後轉念把聽筒放回。
我在床上坐起,等待電話鈴再次響起。
我背靠着牆,視線聚焦在眼前空間的某一點,反複進行緩慢的無聲的呼吸,不斷确認時間與時間的接合點。
電話鈴執意不響。
沒有承諾的沉默無休無止地湧滿空間。
但我不急,無急的必要。
我己準備就緒,可以奔赴任何地點。
是嗎?
是的。
我翻身下床,拉開曬舊的窗簾,推窗,伸出腦袋仰望依然暗沉沉的天空。
那裡的确懸浮着顔色像在發黴的彎月。
足矣。
我們在看同一世界的同一月亮。
我們确實以一條線同現實相連,我隻消将其悄然拉近即可。
之後,我展開十指,定睛注視左右手心。
我在上面尋找血迹。
但沒有血迹。
無血腥,無緊繃感。
血大概已經靜靜滲入到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