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擺弄古玩的,耳濡目染,就……”
英善堂雖屬畫廊,但卻以古典美術而著稱。
之所以學曆史,原因之一,也許就是因為心疼父親。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就可以叫到出租車了。
”
剛走到青山大街上,馬上就遇到一輛車。
伊織招手叫停車後,薰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地低頭緻謝。
“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對不起。
”
“我送你去八重州站口吧!”
“不用,沒問題,我一個人能回去。
”
“不過,已經很晚了。
”
薰很幹脆地搖搖頭,伸手拉開車門。
“那好吧!一路小心……”
他真想托她問候她媽媽,但他控制住沖動,隻是點了點頭。
薰再一次低頭緻謝,然後上了車。
車門立即關閉,薰的小臉出現在玻璃窗上,她那白皙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剛才意亂情迷的痕迹,就算是她在隐藏剛才的迷惘,年輕的薰肯定會很快忘卻今天的一切。
“再見!”
伊織朝隔着車窗揮手的薰點點頭,在夜空下的路邊站立了好久好久。
起了風的大街上,霓虹燈在閃耀。
伊織轉過身,背對明亮的街道,朝公寓走去。
雖然沒做什麼事情,但他卻感到極度疲勞。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但卻覺得腳下軟綿綿的。
從大道拐上通往公寓的昏暗小路時,伊織自語道:“原來如此……”
說實在話,他不是沒有料到今天薰叙述的事态。
他曾經想過今天這樣的事,早晚要發生在霞身上。
但真聽到這一切時,心靈的創傷還是不同。
伊織不願意承認,但薰的話還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這不同于那種慢慢地折磨,很像是拳擊時的反擊拳,一下子把對方打倒,宣告對方徹底失敗。
同時,更令他感到難堪的是,他隻能心服口服地接受這個局面。
和有夫之婦異常親密,自然早晚要被丈夫發現,迎來毀滅。
霞苦惱,甚至吃安眠藥,也是必然的結局。
哪怕隻有一個理由能讓他大聲反駁,他也會感到好受些。
然而,他沒有任何理由可供反駁。
而且,竟然是霞的女兒來告訴他這一切,實在也太殘酷。
至少由一個年長者或者朋友告訴他,總還不悖常理。
現在居然由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來宣判,實在太沒面子。
籠罩全身的疲勞大概正是源于這種痛苦,它再一次說明自己是多麼脆弱和愚蠢。
伊織走路的毛病是一隻手插兜,右肩稍稍放低。
他的身影在小路上慢慢向前移動。
從大街拐進來的隻有這條小路,周圍都是高大的官邸和公寓,一片靜谧。
微風吹過小路,路燈排成一行。
他剛才還和薰并排走在這條小路上。
伊織至今弄不明白,為什麼薰今天從堂跑來,還大膽地說出了那種話。
但是,現在再回想這些,已經毫無意義。
他現在隻想好好地休息。
以前每當心情郁悶時,他總是借酒澆愁。
然而今天他甚至已經失去了這種精神勁兒。
回到公寓,已經十點。
出門的時候沒有關燈,現在突然覺得房間顯得寬敞了許多。
剛才他還呆在這房間裡,現在卻覺得十分陌生。
伊織脫下夾克扔在一邊,一下子坐在了沙發上,但馬上又順手從裝飾架上拿出白蘭地,倒進杯子裡。
喝了一口一股熱流順着喉嚨流了下去。
突然,一股自暴自棄的沖動驅使他拿起瓶子對着嘴喝了一口。
“混帳東西……”
伊織低聲罵着,覺得自己卑鄙狡猾,自私好色,是個集世界之惡于一身的家夥。
“随它去吧……”
他又灌了一口白蘭地,嗓子覺得熱辣辣的,但他感到這樣心裡反倒好受些。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他信口胡言,又喝一口白蘭地,躺在了沙發上。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闆,燈光刺得他閉上了雙眼。
以往那些女人的面龐一個個浮現在他的眼前。
妻子、笙子、霞,還有以前認識的那些女人的臉,就像走馬燈似地浮現出來又消失而去。
伊織如在夢中,逐一對着每個人輕輕點頭。
他與她們再也無言以對。
他感到精疲力盡,隻是懷念她們那和藹可親的面龐。
她們各有誠實之處,他的确都喜歡過她們。
然而,盡管如此,女人們實在太厲害了……
當初,堅決反對離婚的妻子,如今牢牢地護衛着孩子們,腳踏實地頑強地生活着。
笙子連一封信也沒給他寫,已經和宮津開始了新的生活。
霞同樣也将如此。
在歐洲旅遊或短暫的幽會時,她們曾經愛得死去活來,但這一切将變為往事的回憶。
她将在堂的家中,走向新的生活。
女人們離去時都各具特色。
她們都曾經陷入苦惱,痛不欲生,但絕處逢生後,決不在回首往事,隻是坦然地重新開始實實在在的新生活。
盡管她們隻有如此才能生活下去但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像她們迅速地适應這種轉變。
“你也終于……”
三人之中,霞的面龐始終留在腦海裡。
他最不希望霞離他而去,盼望她更加依戀自己。
這倒不是因為他最愛霞,而是因為伊織的肉體還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霞的存在。
他忽然睜開眼,躺着正好看見了電話。
他看着電話,又想起了霞。
快十一點了。
如果薰直接回家,這工夫也快到家了。
要是打電話,最好在她到家之前打。
他思索着,感到猶豫,不知是否應該拿起話筒。
現在再打電話,可能已經無濟于事。
假如霞真心想見面,她會主動打電話過來。
如果她決意不再見面,現在無論怎麼掙紮,終究也是沒用。
伊織如今覺得自己太軟弱。
他曾經那樣大膽地深深陷入情網,然而現在竟然如此沒出息。
他一邊想,頂多不過如此,但又隻身歎息不已。
面對這種軟弱,伊織重新思索起來。
自己追求過妻子,笙子,後來又轉而追求霞,然後到頭來自己得到的是什麼呢?
有時因幽會而感到心情振奮,沉溺于性愛,感到女人在自己掌握之中,由此感到滿足。
然而,現在回想那一時一刻的滿足,卻又感到可憐。
一旦過去,華美消失,隻有空虛是那麼濃重地留在眼前。
“原來如此呀……”
伊織再次自語。
看樣子,演出就要結束了。
雖然現在斷定這是最後一幕還有些為時尚早,但離開妻子,先後追逐笙子和霞這場戲似乎在這裡就要告一段落。
剛才粉墨登場的演員們一下子都下了台,舞台将要轉暗。
就像落日留下最後耀眼的光芒而沉落下去,愛的激情也隻殘留下刹那間的歡悅而逝去。
說不定妻子、笙子和霞,甚至包括伊織都已經厭倦自己的激情。
正因為他追求而又沉迷于那純真的激情,其後來臨的空虛更加強烈,現在正在受到它的懲罰。
房間裡空空蕩蕩,燈光燦爛輝煌,隻剩下伊織一個人正在面壁。
初次和霞做愛的第二天清晨,發生地震,降了雪。
太陽從雲間射出光芒,而雪花卻漫天飄舞。
伸出手,那雪片竟然能夠落在掌心上,但在握住它的那一瞬間,它就完全消失。
回顧過去,自己和妻子的愛,和笙子的愛以及和霞的愛竟然沒有實感,連這一片雪都不如。
然而,伊織并不灰心。
現在雖然遭受挫折,但将來恢複勇氣之後,雖然明知是一片雪,也肯定會再去追求新的愛。
伊織自己對自己說着,突然感到想聽聽孩子們的聲音,開始撥起自由之丘家裡的電話号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