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都市,開始在那裡工作。
都市仿佛一組龐大的工作機器,在那裡,他的角色僅僅是其中一個運轉着的齒輪,平淡無奇,無足挂齒。
他淹沒在冗長而單調的背景中,重複着相同的每一天。
作為一個齒輪,他不需要思考,當然也沒有恐怖。
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他而言那是一段平靜的時光。
他精神麻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延續自己的生命。
但是,縫隙怎會輕易放過他。
07
事情的起因緣于一個被雨浸濕的清晨。在度過兩周的婚假後,他像往日一樣走在上班的路上。
被雨水打濕的充滿涼意的街道吞噬着每個行人的體溫,那是一個冰冷的初秋的早晨。
人們低着頭匆匆地向前趕路,汽車喇叭聲像在山谷中低回一樣在大樓間此起彼伏,他走在常走的路上。
當他正打算越過信号燈時,忽覺腳下被什麼絆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鞋帶開了。
他走到人行橫道的一角,蹲下身去系鞋帶。
突然,他感到一簇奇異的光,在他的腦海中劃過一道小小裂縫。
那一刻,他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置身于幼年時,蹲在後院的倉庫前系鞋帶時的世界。
午後燥熱的空氣和驕陽輕輕拂過他的鼻翼,那是故鄉秋天的氣息。
那種情景,他已經很久不曾想過了。
但是現在倉庫兩扇門扉之間的縫隙就在他的眼前晃動。
幽寂的黑暗就在那條縫隙中間閃動。
短短一瞬間過後,他的周圍便被一片凄慘的呻吟聲包圍了。
在他打算穿越的信号燈處,兩輛公交車迎頭相撞,煙塵和火焰混在一起沖天而起。
滿臉血污的上班族們慘叫着,正拼命地從撞碎的車窗往外爬,人行橫道上還有摔倒的女人的身影。
慘叫聲和哀嚎聲交織着,其中一輛車已經在爆炸聲中燃起熊熊大火,風助火勢,火借風威,濃煙和烈火滾滾而起。
遠處,尖銳的警笛聲越來越近。
他呆呆地望着燃燒的汽車。
汽車裹挾在火焰中,内部一片漆黑。
車門敞着一道狹窄的縫隙,車内漆黑一片。
透過一根手指寬度的縫隙,他看到了熟悉的漆黑。
縫隙間夾着一根手指,很明顯,手指的主人已經丢了性命,血液從蒼白的手指上不斷地湧出。
他仰首發出猶如野獸般凄厲的叫聲。
歸根結底,恐懼從來沒有離開過他。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恐懼,原以為那些隻是幻想而已。
一直以來做的努力都是愚蠢的。
為什麼他還忘不了恐懼?
08
充滿恐懼的生活又開始了。夾在自動扶梯裡的襯衫,文件夾中狹小的縫隙,沒有關嚴的抽屜,以及從百葉窗中透進來的光。
所有的這一切都成了他恐懼的根源。
在他看來,都市就是一個充斥縫隙的世界。
在街道上、在建築物中、在路邊的排水口,此外還有工地裡檢修的井蓋,這個充滿縫隙的世界沒有一處不與他相聯。
辦公室的角落裡堆着一些紙箱,從那些紙箱的縫隙間,他被映人眼簾的蒼白手指吓得一動也不敢動。
同事們取笑他,還從紙箱裡拎出露出一角的工作手套吓唬他。
瞧瞧,這東西像不像幽靈幹枯的手臂?你到底在怕什麼? 一旦在潛意識中認定那裡存在着什麼,他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往那裡看,這種情形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
即使在短暫的新婚旅行期間,他也忍不住感到害怕。
賓館昏暗的壁櫥、點綴着可愛圖案的窗簾縫隙、私家車的行李箱,甚至妻子戴的披肩的褶皺,所有這一切都令他膽戰不已。
對于今後即将迎來的新生活,他開始感到灰心喪氣。
該死的縫隙又要來找他麻煩了,他确信。
有時,他竟恨不得把妻子連同在内的所有的一切都統統從他身邊趕走。
連新搬進去的公寓也成了煩惱的根源。
家裡餐廳地面上有一塊木闆,和其他地方相比,那塊木闆的縫隙更寬。
而且,那道縫隙恰好能容納一根手指。
每當用餐時,那道縫隙便會進入他的視野。
他總是搶在妻子之前,在靠近洗碗池的座位上坐下。
那道縫隙令他越來越焦躁不安。
日子一天天過去,餐桌的桌腿處也裂開了一道黑暗的縫隙。
如同猛烈的海風掃過,将田野裡的麥穗吹黃了,他的新生活也破裂了。
妻子似乎無法理解他在恐懼什麼。
盡管她常常注意到丈夫盯着地面發呆,但并不清楚他究竟在看什麼,她錯誤地認為丈夫那麼做是在刻意躲避自己。
他知道妻子誤會他了,但是,他沒有向她坦白自己的行為是出于對地闆的恐懼。
他覺得,如果向妻子坦白一切,地面就會斷裂,桌子、椅子,連同他的日常生活都會陷入無底的深淵。
一個周六的早晨,他獨自一人站在餐廳裡。
天色灰蒙蒙的,餐廳籠罩在陰冷的燈光下。
現在,掌勺的主婦已經不見了,餐廳也變得索然無味。
早在一個月前妻子就離開了家,從那以後,便再也沒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