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實體的空殼,成了曆史長河中茫然四顧的傀儡物種,成了附在都市這一瘋狂運轉的龐大機器的一顆塵埃。
他們——尤其生活在社會基層的小人物——整個身心都浸泡在孤獨、空虛和無奈的夜幕下無邊的冰水中。
作者在構築“虛實莫辨的‘冒險譚’時用的是淡淡的筆調,而其結局卻那樣令人絕望。
這似乎既是作家個人的世界觀,又是我們這個時代共通的感性。
主人公總是在尋求什麼,但其所尋求的一開始便在某處失落,因而無論怎樣掙紮都無法填充其失落感”。
(島森路子語,《每日新聞》1995年1月9日)作者以那種近乎洞幽燭微的智者的平靜、安詳和感悟,超然而又切近地谛視這個競相奔走物欲橫流的醜惡而富足的世界,以其富有個性但又與人相通的視角洗印着時代的氛圍圖和衆生的“心電圖。
”
這點在《奇鳥行狀錄》中得到了進一步展示:一切都那麼莫名其妙,那麼怪誕荒唐。
孤獨。
空虛。
無奈。
悲涼。
存在感的稀釋。
主體性的迷失。
社會連帶意識的分崩離析。
其中尤以下到井底苦思三天三夜的“我”具有象征意味,點化了現代人特别是現代年輕人的“精神斷絕”(discommunication):他們渴望與人溝通,渴望觀賞外面的風光,渴望得到關愛與慰藉,然而走不出自己封閉的心之堡壘。
因而隻能在孤獨中彷徨,在彷徨中求索:人是什麼,我是什麼?“是我又不是我,是現實又非現實,是虛構又非虛構,精神視野中有而現存世界中無卻又與生活在現代的我們每一個人息息相通——村上春樹一直在寫這樣的東西,這樣的現實神話。
”(島森路子語,同上)
這裡有兩點需要注意。
其一,真正的悲哀還不在于精神的失落,而在于對失落精神的尋找即希求返璞歸真的努力。
因為這樣努力勢必同世俗現實發生沖撞,而有可能釀成緻命的悲劇。
這點集中體現在《舞》中電影明星五反田身上。
他“力圖在這勾心鬥角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這種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種滑稽”。
結果隻能以驅車投海而告終。
因為這并非某個人的精神失落,而是整個社會的精神失落以至堕落。
物欲揚起的謾天灰塵,早已籠罩住了人性的光輝。
作者在此之所以力圖用非理性來表現理性,用荒誕表現正常,用滑稽表現嚴肅,從根本上說,無非因為這個社會并無理性可言,荒誕便是正常,滑稽即乃嚴肅,用《挪》中“我”的話來說,“把病員(精神病患者)同職員全部對換位置還差不多”。
其二,主人公的孤獨和空虛并不等同于消極和懦弱。
不錯,小說中的主人公(多是三十幾歲的離婚男子)極為關注日常生活中似乎毫無意義可言的小事,甚至可以獨對一個煙灰缸或醬油壺看上30分鐘到1個小時,但作者并不認為這點當真無聊至極,莫如說大多時候是以肯定的态度對待一般人持否定态度的現象,并賦予其相應的意義。
主人公甚至頗為欣賞自己的孤獨與空虛。
也就是說,他們都很善于确認自己、滿足自己、經營自己,很善于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從瑣事中尋找樂趣(也是因為對于大天地裡的大事他們奈何不得吧),從而得以肯定自我,保持自己賴以區别于人的個性。
他們不傷害别人,但當自己受到傷害的時候,也并不退縮,并不忍氣吞聲。
事實上村上筆下的主人公也都是頗有本事的、老辣的、不好欺負的——可以說,這是當今日本相當一部分青年的價值觀和精神架構。
村上春樹恰恰敏銳地、先覺性地捕捉到了這一信息,這是村L走紅的一個根本性“秘密”。
最後,村上作品的受歡迎似乎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其另一魅力所在。
細心的讀者想必記得《挪》第九章關于初美的那段文字:渡邊用出租車送初美回宿舍途中,目睹初美的風度情态,強烈感到她身上有一股盡管柔弱卻能打動人心的作用力,便一直“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這種感情震顫究竟是什麼”。
而直到十二三年後才在異國聖菲城那氣勢逼人的暮色中,恍然領悟到“她給我帶來的心靈震顫究竟是什麼東西——它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一種從來不曾實現也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憧憬。
這種直欲燃燒般的天真爛漫的憧憬,很早以前就己遺忘在什麼地方了,甚至在很長時間裡我連它曾在我心中存在過都未曾記起。
而初美所搖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長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當我恍然大悟時,一時悲怆至極,凡欲涕零”。
同樣,《挪》之所以能同時吸引住恐怕并不年輕的讀者,奧妙之一大約就是因為它喚醒了他們深層意識那部分沉睡未醒的憧憬,那便是男兒揉合着田園情結的永恒的青春之夢。
“即使在經曆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
連日溫馨的罪罪細雨,将夏日的塵埃沖洗無餘。
片片山坡疊青瀉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