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站起來,說:“走,看望她去!”
蒙非站着沒動。
我說怎麼啦?走呀!
“楊局長現在不在甯陽的醫院,在廣州。
”蒙非說,“廣州第一人民醫院。
”
我想着遠在千裡之外的廣州,坐了下來。
又想着在樓上辦公的姜市長,又站起來,想想,又坐下。
我去跟姜市長說什麼?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楊局長是你夫人,現在才知道她生病了,姜市長,你要挺住呀!我要當面跟姜市長說這些嗎?不能,我想,就是打電話都不能說。
“小蒙,”我對我的秘書蒙非說,“去買明天最早去廣州的飛機票吧。
”
蒙非說:“幾張?”
我看着蒙非,“兩張,你也去。
”
明天一早,我就要飛去廣州,看望教育局的楊婉秋局長,她即使不是姜市長的夫人,我也有責任和義務去看望她。
本想今天給米薇打個電話的,我上任都兩天了,她一定也在等待我的電話。
但是打了電話,她要求跟我見面怎麼辦?現在不是我們見面的時候。
明天我又要去廣州。
到廣州再給她打電話吧。
要不要告訴李論我明天去廣州?算了,不跟他說。
10月10日晴
我沒想到今天到達廣州後,還沒有看望到楊婉秋局長,卻先看見了李論。
他也是來看望楊婉秋局長的,而且昨天就來了,比我還早一天。
我是在G大廈見到李論的。
G大廈是G省在廣州的辦事處,我和秘書蒙非下飛機後先來到這裡,登記住下。
蒙非在住宿登記簿上看見了李論和他秘書于小江的名字,在電梯裡告訴了我。
我腦袋嗡響了一下,說你沒看錯吧?蒙非說他們就住在八樓,李副市長在806。
我在八樓出了電梯,徑直去敲806的門。
李論的聲音在門背後問了兩次,誰呀?我說警察!
李論這才開門把腦袋露出來,卻擋住不讓我進去。
我說:“你放心,你請我進去,我還嫌晦氣呢。
”
李論說:“那你敲我的門幹什麼?”
“我想證實一下是不是你來了。
”我說。
“你終于也知道來了。
”李論說。
我說:“是啊,可惜比你晚來了一天。
”
李論笑笑,“不晚,姜市長的夫人現在還清醒,還能知道你是誰。
快去看望她吧。
我已經去看望過了。
你快去,不然市長夫人還真就……”
我說:“對你來說,你看望的是市長夫人,而對于我,要看望的是教育局的楊婉秋局長。
”
“這有區别嗎?”李論說。
我愣了一下,說:“沒區别。
”
“要我陪你去嗎?”李論說。
我看着李論光着的半邊身子,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三陪先生了?”
“那晚上我找你,待着别走!”李論說,他關上了門。
我轉身的時候,發現秘書蒙非已經不在我身邊,而是在走廊盡頭等我。
不該看的東西不看,不該聽的話不聽,看來他很會做秘書。
我到房間洗了一把臉後,與蒙非去了醫院。
楊婉秋局長仍然清醒,在蒙非介紹我是新上任的管科教的副市長後,她點了點頭,還說了一聲謝謝。
我說楊局長,我叫彰文聯,表彰的彰,文化的文,聯合的聯。
我前天剛上任,昨天才知道你病了,對不起,昨天沒有航班了,今天才過得來看你。
楊局長你别說話,啊?你聽着就行。
你放心楊局長,廣州這邊的醫院條件很好,專家一流,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我還等着你回去和我一起工作呢,啊?
我像哄小孩一樣說了一大套安慰的話,安慰着這位病入膏肓的市長夫人。
我在嘴裡稱她楊局長,但心裡卻把她當作市長夫人——市長夫人哪,你的丈夫是市長,所以李論才捷足先登來看你,我才迫不及待地來看你。
還有誰、已經有多少人來看過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和李論這兩位新上任的副市長争先恐後地看你,在很大程度上是沖着你丈夫的地位才來的呀,因為你丈夫是市長!我們來看你,是為了讓市長看的,你明不明白?我想你心裡也一定明白。
假如你丈夫不是市長,李論是絕對不會來看你的,我也是沒有這麼快來看你的,這是實話。
但是實話不能實說,不說你心裡也明白。
話又說回來,因為你丈夫是市長,你患了癌症,才能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條件和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對你進行救治。
你得明白和承認,這也是事實。
但願你轉危為安,幸運地回到市長身邊,市長夫人。
我默默地看着市長夫人,用眼神把我内心的陰暗暴露給她。
讓她看透來看她的我們這幫人,除了我們送的營養品和人民币是貨真價實外,其餘全是假的和虛僞的。
我掏出一千塊錢,偷偷摸摸地塞到市長夫人的枕頭底下,但是被她發現。
市長夫人的頭腦居然像球一樣敏感,觸到錢後彈跳起來。
她的手像捕蛇的叉子,迅速而準确地掐住要害,把錢從枕頭下扯出來,像把毒蛇從石頭縫裡扯出來一樣。
她的确把錢當成了毒蛇,因為她既恐懼又厭惡地把錢甩還給了我。
送出去的錢又回到我的手上,像剛烤熟的山芋一樣燙手。
這區區一千塊錢不成敬意,但我發誓絕對是我個人的錢,通常我要熬七個通宵寫兩萬字的論文才能得到等額的稿費。
但此刻我的血汗錢正在被一個我敬畏的貴夫人視為糞土。
“我是市長的愛人,”市長夫人說,“你們送錢給我,我要錢來幹什麼?我跟每一個來看望我的人都這樣說,錢現在已經救不了我的命,我收了你們的錢,隻能把市長給害了!如果你們不想害你們的市長,就把錢收回去!”市長夫人聲色俱厲,在彌留的日子裡,她要維護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自己的丈夫。
多愛市長的市長夫人啊,她在我的心目中更加尊貴。
後來,我把送錢被市長夫人拒收的事告訴了李論,因為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和我同樣的遭遇。
這個官場上的混子二流子,他不可能不送錢。
那時候我們在廣州的一家川菜館吃飯,就兩個人。
我的秘書和李論的秘書代替我們留守在醫院裡,随時掌握着市長夫人病情的變化。
李論哈哈大笑,笑我傻B。
“你怎麼能把錢給市長夫人呢?”他說,“直截了當她是不會要的。
”
“我是偷偷放在她枕頭底下的,”我說,“但是被她發現了。
”
李論說:“這跟直截了當有什麼區别?”
“那我應該把錢放在哪裡?給誰?”我說。
“給她兒子呀!”李論說。
“兒子?”
“你沒看見她兒子?”李論說。
我搖搖頭。
“那個在病房門口站着,高高大大的,就是姜市長的公子,姜小勇呀!”李論說,“他的臉上還戴着一副墨鏡。
”
李論這麼一說,我想了起來。
“原來那是她兒子,”我說,“我還以為是便衣警察呢。
”
“跟便衣警察也差不多,”李論說,“監視他爹手下,也就是市長部下的這幫人,誰忠心誰不忠心?忠心的表示是來探望患病的他媽,送不送錢?送了多少錢?”
“你送了多少錢?”我說。
“這你不用問,肯定比你多。
”
“是給她兒子的?”
“那當然,我有你那麼笨嗎?”李論說,他喝了一口啤酒,“說了一通安慰的話後,告别市長夫人,退出來。
然後,把姜公子叫到一邊,”李論做了一個撚錢的手勢,“把這個給他。
”
“然後他就收下了?”
“不收我能這麼樂觀嗎?”李論說。
他獨自幹完了一杯啤酒。
“那我要不要去……再把錢給姜公子?”
李論擦了擦嘴邊的啤酒泡沫,說:“我看算了,你一千塊錢隻是人家打牙祭的錢,不送還好,送了你不覺得丢份,人家還覺得丢份呢。
”
我直起脖子,說:“我送的是自己的血汗錢!有什麼可丢人的?”
李論笑笑,把手搭在我的頸根,按下我的脖子,說:“别激動,别急,你還有表示的機會,而且你機會比我好。
”
“什麼機會?”
“你想,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長,對吧?”李論說,“市長夫人是教育局長,對吧?”
我說:“對,這又怎麼啦?”
李論說:“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留在廣州,一直負責市長夫人的治療、護理事項,直到市長夫人萬一不治,她死了,你又可以負責處理市長夫人的後事,前前後後,方方面面,都由你操辦負責。
隻要你鞍前馬後,鞠躬盡瘁,市長必看在眼裡,記在心頭。
你說,這不比我機會好嗎?不比你送一千塊錢強嗎?不比别人送一萬塊錢兩萬塊錢效果好嗎?”
我怔怔地看着李論,“留在廣州?那我還工作不工作了?”
“這就是你的工作!”李論厲聲說,“教育局長身患絕症,你作為管教育的副市長,就要擔當起治療搶救的領導工作!而且義不容辭!或許你怕别人說教育局長是市長夫人,你才這麼殷勤主動。
對呀,沒錯!正因為是市長夫人,我更要殷勤主動。
我說的是你。
為什麼?因為市長日理萬機,每天操心着全市五百萬老百姓的吃喝拉撒。
難道我們能讓日理萬機、心中裝着全市五百萬老百姓的市長放棄工作,全身心地來守護自己的老婆嗎?不能吧?楊局長是楊局長,但她畢竟又是市長的老婆,或許與市長還是恩愛夫妻。
難道市長不想日夜守候在愛妻的身邊麼?他難啊!一邊是老百姓,一邊是愛人,你說市長要放棄哪一邊?他痛苦不痛苦?所以,市長夫人的病情關系着市長的心情,也關系着全市工作的大局。
治療、照顧好市長夫人,就是為市長分憂,就是市政府工作的一部分!這工作誰來做?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長,不是你做誰做?你當仁不讓,彰文聯同志!”
李論的話讓我為之一震,我考慮着要不要留下來。
“你以為你不做就沒有人做了?就沒有人願意留了?”李論看出我的心思,進一步刺激我,“告訴你,願意當這門差的人多的是!”他的手往外一指,“你回去G大廈看看,整層整層都是來看望市長夫人的人,有各個局的局長、副局長,有跟我們一樣是副市長的,還有市委常委,你沒看見而已,不認識而已,但是我都看見了,那些人我全認識,他們巴不得你撒手不管才好。
”
“那就讓他們來管好了,”我說,“或者我把這個機會給你?”
李論笑笑,說:“我得把甯陽市的經濟搞上去,這才是我最大的機會。
但是你不一樣,你是管教育的,你把教育局長的事情處理好了,你也就上去了。
”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說,“你把我當作是小爬蟲嗎?難道我是小爬蟲嗎?”
李論說:“你不是小爬蟲。
你怎麼可能是小爬蟲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已經是大爬蟲了!”
“我留在廣州的事情,要不要得到市長的同意?”我說,不接李論的話茬。
李論說:“你來廣州看望市長夫人,難道也得到了市長的同意嗎?”
“沒有。
”
“什麼叫感動?”李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