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說不清是哀憫還是責備。
此時沒有人敢于上前和巫姑說些什麼。
意興闌珊的白定侯站了起來,說:“那麼,王的繼承者,就是海若了。
大家有什麼意見麼?”
當然不會有任何人提出異議。
于是白定侯說:“今晚就到此吧,我們父子打算進宮探望主上的病情,各位可願跟随?”
朝臣們紛紛附和。
于是大家三三兩兩地起身,跟在白定侯後面,朝神殿外走去。
巫姑看着人群黑壓壓的影子,漸漸朝遠離她的方向移動,就像一塊大幕慢慢拉上。
她忽然覺得,其實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臂,朝空中抓去,可是什麼也抓不到。
清任的哭聲終于消散了,亘古不變的月輪懸挂高空,夜風依舊吹起遠年的歌謠,但她的故事已經落幕。
“師父。
”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狂舞的手。
她驚恐地瞪着她的徒弟,不明白她何以還在這裡。
“還有機會……”婵娟的眼睛,仿佛夜色中的螢火,“我能夠感覺得到,朱宣還沒有死,救救他……”
巫姑呆呆地看着少女的臉,她仿佛已經聽不懂婵娟的話了。
“師父,如果我傷害了你,請你加倍懲罰我。
”婵娟不死心地說,“但是,你要報複的人,都已經報複了。
剩下來的,隻有朱宣,他……他也是你們冰族的孩子,請你救救他……”
巫姑下意識地搖搖頭,“我救不了他,我誰也救不了的。
”
“隻是像一個母親一樣地救他!”婵娟尖叫道。
巫姑歎道:“你不明白,那詛咒有多麼的怨毒……我快要死了,以我現在的力量,已經無法修改了……朱宣他,一定會死的,我也馬上會去陪着他。
”
婵娟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
“對不起。
”巫姑轉過身,緩緩地朝神堂裡面走去。
神堂裡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她踩着冰涼的石階,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向自己無可救贖的結局。
黑色裙裾拖在地上,仿佛一個緊緊相随的孤獨的影子。
這時她看見一個背影,跪在神像前的蒲團上。
聽見她的腳步聲,便站了起來,面對着他。
黑暗中無法看清那人的臉,但他身形高大,猶如一個鬼魅的鐵塔一般,高高地俯視着。
“你是誰,”她問道,“是來審判我的人嗎?”
“不,”那人道,“我隻是趁着沒人,到這裡來,把你那個惡毒的詛咒解除了。
”
“你?”巫姑聽出了這個聲音,是那個剛剛被承認為王儲的武将海若。
他竟然沒有走?而且——他竟然聲稱可以解除詛咒?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來,這個少年與湘夫人深有瓜葛,那麼他會使用法力破除法術,也并不奇怪了。
“那很好,将來你登上王位,就不會再為這個問題所困擾。
”她淡淡地說,“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解除的嗎?這是一個很厲害的詛咒,一般的巫師是無能為力的。
”
“的确是很殘忍的詛咒,即使湘夫人本人,也拿它毫無辦法,所以容忍你到如今。
隻是,對于我來說,它恰好非常容易解開。
”海若道,“我隻在庇佑青族子孫的神殿念一句咒語,讓那些塗在高唐廟牆上的血,重新吸回自己的身體,這就可以了。
”
一陣鈍痛,頭頂仿佛被慢慢劈開。
她迷茫地盯着眼前的年輕人,似乎難以理解他話語中的含義。
海若那一張英俊的臉孔,在黑暗中發出幽魅的淡金色光芒,“你從來沒有想到過,為什麼所有青夔的王室子孫,都因你的詛咒而死,惟獨我可以例外?”
那一刻,巫姑覺得腳下的世界忽然急速地轉動起來。
她仿佛再次來到了那座高塔的頂端,孤冷的風吹得她四肢僵冷。
死去的嬰孩下墜着,下墜着,像是在時間的無底深淵中穿行,永遠墜不到盡頭。
忽然,他緊閉的小小眼睛蓦然大睜,露出一個純潔無瑕的微笑……
很多年前,她罄盡所有而加諸這個世界的殘酷,終于随着天風的永無止境的回響,反施于她自己身上。
當這個微笑再次浮現于眼前的這張成熟而詭秘的臉上,并且彌合得天衣無縫時,仿佛冰冷的潮水一點點上漲,即将沒過她的頭頂。
海面上漂浮着黃白的泡沫,烏黑的海草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骸骨和半腐爛的屍體,他們随着波浪一漾一漾,仿佛地獄裡所有黃沙掩埋的怨鬼,所有不得超升的魂靈,都一起漂了出來,趁着末日的微光,争先恐後地重返這個世界……
“我要感謝你,甚至都不曾給我一個墳墓,”那個叫做海若的還魂者說,“否則我隻能安然睡去,無法等到大祭司扶蘇為我招魂的那一日。
這些事情是湘夫人告訴我的,她是真正仁慈的女人。
她挽救了我,并且教給我解除詛咒的方法,叮咛我不要忘記拯救自己的家族。
我一直記着這件事情,但是直到今天才付諸行動。
因為……這個詛咒,對我來說也是那麼的有用。
我還要感謝你,用你畢生的心血維護了這個詛咒,使得我在通向高處的路途中,一塊絆腳石都沒有留下……
“所以,就這樣……我從地獄裡回來了,母親。
”
巫姑扶着牆裙,慢慢滑倒在地。
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海若俯身,微微笑着,伏在她的耳邊低語:“湘夫人讓我守住自己的秘密,連白家的人都不能知道。
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海若微微笑道,“反正你快要死了,不是嗎?”
忽然,他看見神堂的門口,有個苗條的身影晃了一下。
他吃了一驚,立刻追了出去。
巫姑知道那是婵娟,但是她不再想去理會任何事情了。
她倒在冷硬的青磚地上。
黑暗之中,大殿上的神明似乎全部消失了,隻有無盡的空虛。
她慢慢蜷縮起身子,就像油燈底盤曲着的燈草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