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的聲音從濃密的雲蘿花藤後面透過來,仿佛隻是一道不經意的夜風,“盡管傷了這麼多人。
但師父是不得已而為。
”
“怎麼?”
“她說這是為了保護我,否則我會死去。
”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不相信。
”
“這是真的。
”
“你有何證據?”
“證據麼?師父就是這麼說的。
”
“你怎麼知道師父說的就一定是真的,你為什麼如此信任她?”婵娟不禁焦急起來,朱宣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從未接觸過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麼叫欺騙吧?
“我為什麼不信任她呢?師父是我愛的人,我當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師妹一樣。
”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甯靜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語氣自然得像風中的葉落,就像魚在水中遊,鳥在天上飛,而他像赤子一樣地相信他的師父。
牆外的她,心中倒極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顔的。
“可是……”她終究還是不能解除疑慮,對他的關切又升了起來,“難道沒有别的辦法,能夠讓你離開這個牢籠?”
“師父一直在想辦法。
”
婵娟不語,下意識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塵泥中的裙幅。
她隔着密密的雲蘿花架,聽見他的呼吸,溫柔而坦然,像一隻幼獸。
彼此沉默片刻之後,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開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師父,還有别的原因。
”
“嗯?”
“因為她其實是我的母親。
”
依然是平靜如夢的聲音,卻把婵娟驚呆了。
她一把抓住了手邊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脫缰的思緒。
“婵娟?”朱宣也察覺到了她這邊的震動。
“你怎麼知道的?”她急問,“是她告訴你的?”
“她沒有說過。
”
“那你——”
“你又來了。
”他仿佛是在那邊輕輕地笑着,“一個孩子對母親的直覺,還不夠嗎?”
“你——真是這樣覺得的?”
“婵娟,師父待你如何?”
“師父待我很好。
”婵娟頓了頓,又說,“我明白了。
師父待我很好,對你更好,但是她對待你的方式,和對我完全不同。
——是因為這個嗎?”
“大約可以這麼解釋。
不過也可以說,是我更願意接受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這一事實。
”朱宣道,“這也許是個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訴我。
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覺到了,從她教我讀書、寫字、種花和養鳥,從她帶着我學習法術,從她看我抄寫經書的眼光,從她聽我彈琴時的神情……雖然她是那麼淡漠的一個人,可是她對我的态度還是明顯的與衆不同。
我相信,這是母親才有的姿态。
”
“所以,”婵娟歎息道,“你也就像一個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樣地信賴着她……你可有告訴她,你的這種感覺?”
“從來沒有——既然她竭力隐瞞。
”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婵娟道,“那是絕對犯了大忌的。
”
“我知道。
可是,其實……我很想……聽見她親口承認。
”
婵娟靜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這麼說,你的父親……”
“——是的,當然,就是那個人。
”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愛着的那個人。
”
這句話令兩人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
婵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說的是什麼。
情人的傷感總是類似。
她離他如此之切近,能夠清楚地感知夜風穿過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鬓角,然而他們卻永遠不能看見對方的面目,在傾心相與中素昧平生。
她滿腹惆怅,回頭看護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兒,風似乎吹得更急。
晨星寥落,遠處黑壓壓的城牆角,框住了淺淺一抹鉛色的天空。
“婵娟,”他低聲問,“可以讓我握一下你的手嗎?”
她低頭看見,密不透風的雲蘿花藤蔓之間,不知何時破出了一個細小的縫隙,一根修長的屬于少年人才有的手指,從那個縫隙裡探了出來。
她毫不猶豫地捉住了它。
陌生而熟悉的溫暖,令那隻冰涼的手指微微顫栗。
原來他和她彼此的依戀并非幻覺,而是如此真實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緒,向他作别,“我必須走了。
”
“嗯,路上小心。
”他說。
盡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後撒開。
婵娟迅速提起沾滿泥水的紅色長裙,踏着護城河堤,頭也不回地離去。
此時朱宣還沉浸在第一次接觸到别人的激動之中,并未留意到神殿圍牆一角,高高的塔樓上有一個單薄的人影。
沒有人知道,很多年來巫姑都保持着這樣一個習慣,在冷月清風的夜晚獨上高處,守望長空,玄思冥想,并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聽見很多隻能在戀人間傳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