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不是如火的憤怒,而是像結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這些來自其他農村的人認識以後,他才赫然發現:這許多人家鄉裡發生的許多故事,趙氏村并不是最悲慘的一個。
他的心裡更冰冷。
出發上京時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經死掉。
他總算讀過一點書,比這裡所有的人心裡都雪亮:根本就沒有任何希望。
我們隻是向着一道鋼鐵鑄造的牆壁伸冤而已。
隻是他無法放棄。
不是因為趙雅花那具屍體常常在眼前出現;不是因為這些同病相憐的難友;也不是因為他知道,縣裡的人也許已經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鄉等着他。
他不放棄,因為他已經放棄了人生的其他。
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見紙衣上的字。
他的腦袋麻痹了。
他茫然站立在廣場的中央,什麼也沒有想。
——直至現在這一刻。
他蓦然預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腦裡一部分猛然活過來,恐懼與想象同時燃點。
令趙大倫感到不安的,是廣場跟平日有點不同。
過去每次集會時在外圍虎視眈眈的差役和禁軍都不見了,連平日守門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兒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趙大倫更清楚感覺到隐形的壓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個人上京,而是趙氏村七十三人全體到來,那将會是怎樣的光景?……
——不,不隻這樣。
還有廣場上二、三百個來自不同村落的人……還有許多沒能夠上京的。
半路被抓的。
已經絕望回去的、病死或餓死的……這些伸冤的人,他們家鄉的農民統統都朝首都這兒進發……那将會是什麼光景?
——一個個黑壓壓的人頭;一張張疲倦饑餓的臉;一雙雙粗糙的手掌……成千成萬……
趙大倫想象着在廣場上漫步。
他忽然發現了一個人。
不屬于他們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叢之間,全身從頭到腳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鬥篷裡,像一塊石頭般紋絲不動。
他擁有趙大倫平生見過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頭頂仍及趙大倫的胸口。
那人略一擡頭,似乎發現了趙大倫的目光。
他看了趙大倫一眼,又馬上把臉藏在鬥篷裡。
那短短的一瞥裡,趙大倫看見了:這個男人好像有三隻眼睛——額頂上多了一顆……
——他不知道:許多年以後,這個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驚的方式,實現他剛才的想象。
趙大倫恐懼得全身顫抖。
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還能呼吸走路的時候回去家鄉。
他想再看一眼鄉裡高大的松樹,還有趙氏村的美麗田野。
在夕陽之下……
然後他聽見那凄絕的呼聲,看見那噴濺的鮮血。
他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