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一樣,一切都是刻意準備好了的,我什麼都不怕了,隻有必勝的信念。
我可以不是市長,不是王祈隆,但我不可以不是個男人!
可是,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聞到她那讓我窒息的氣息,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
所有的堅強都是紙糊的。
是的,我得承認,愛又占了理智的上風。
我沒有辦法把視線從她那雙美麗無比的腳上拉回來了,而我自己的腳又開始撕心裂肺地疼痛,那破裂的疼痛終于把我體内的信心絲絲漏盡。
我被她的腳打敗了,我被自己的腳打敗了!
女人啊,我生命裡的、讓我恨,讓我愛,讓我為之奮力争鬥的女人啊!
奶奶在我八歲的時候,用異樣的态度打量着我腳上的“拐”。
她那一聲責問讓我深刻地意識到,我的身體上是被打了恥辱印記的。
終于走出了大王莊,我覺得我是條自由自在的魚,從那片養育了我生命的泥窪子裡,毫不猶豫地遊進了城市的滾滾急流裡。
我帶着我的自信,帶着我的倔強,我是掙紮出了自己的流域。
城市的天空是那麼的狹隘,城市的空氣是那麼的污濁,城市的人是那麼的自私和醜陋,他們像排斥糞便一樣急于排除我。
但是,我站了起來,我告訴他們,我要當縣長!我在她們的眼眸裡觀照自己。
是的,那些城市裡的女孩們,她們用眼光發給你進入城市的通行證。
她們,劉圓圓、馮佳、高不可攀的李彤……
她們不是個體,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群體,我正是從她們的目光裡認識了我自己。
我從一個城市遊到另一個城市。
我從一個小城市遊到一個個更大的城市。
可是,我越來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裡?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裡?
在城市的屋檐下,我總是在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走在大學的校園裡,我從來沒有脫掉過糊得嚴嚴實實的襪子。
可是那些女孩們,卻一樣透徹地看到了我的“拐”。
當我當上了縣長,那些黃小鳳們,任憑我脫得赤條條的,她們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後來這些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她們誰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們和我太相象,就像一棵樹上的果實,隻不過是一顆挂在南邊的枝條上,一顆挂在北邊的枝條上。
我們的脈管裡流動的血液,我們身上寄生的蟲子都是沒有差異的。
我們互相了解,我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點點的氣味都能深入到她們的内心。
她們不是我的女人,她們隻是另一個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們!我恨這些遠遠近近濃濃淡淡的女人們!我永遠都不會讓她們從我的憤怒中解脫出來!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這個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個男人的時刻,我突然發現我對她的那份異乎尋常的愛,其實一樣是從那種無限憤恨裡派生出來的,一種徒有愛的形式的憤恨。
也許,愛和恨就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正面是愛,背面就是恨。
恨就是愛的背書。
我突然之間快活起來。
我看着在我眼前痛苦萬狀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種帝王般的滿足。
我沒有屈服于她的愛的掠奪,而她卻被我的吝啬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隻老貓任意捉弄的老鼠。
那一種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樂,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獵獵做響。
那是我對城市的征服,還是對城市的報複?
在這一刻,我的行為忠實于我的鄉村,這不是由于我的信念是多麼堅強,而是一種基于守勢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補給。
我已沒有能力為下一刻的沖動付出代價了。
她們要得太多!
什麼都不能告訴她,甚至要讓她感覺到,我其實并不愛她。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惟一一個被我身上的恥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訴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時候,都必須咬緊牙關。
否則,我輸掉的将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強健,而将是生養我的那塊土地上的骨頭的最後一絲尊嚴。
我的奮鬥,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費盡心血而他們與生俱有。
安妮不僅僅是安妮,我無法将她僅僅看成安妮,從她的身上我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
她是他們的女人,他們早就劃好了範圍——就像他們早就知道你的牙縫裡有一片菜葉,别指望他們會提醒你,你遲早會發現并且慚愧,甚至他們都不會在乎或希望你的慚愧,因為他們知道你一直會和你的慚愧在一起。
那怕你當了市長,他們提到你的口氣也隻不過是:
噢,那個人……
生活永遠像擺在我們面前的新茶,我們盡顧着一杯接着一杯痛快地暢飲,所品嘗到的也許不過是慣常的甘醇和苦澀,可在平和碧綠的水影中也難免映印出徒然的觸目驚心。
我們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傾倒掉的剩茶裡面,有着我們依附在漂浮和沉淪之上的靈魂。
我們隻記得我們現實的影子——猥瑣、恐懼,麻木,我們的盲目與自我,我們充滿羞愧的反思和固執。
我們雖然都是努力活着的人,我們的生命卻是如此的無依無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