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翻了幾次身就會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幾個滾兒就滿地亂跑了。
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個枝條,他的歲月是和奶奶鉚在一塊的,他的成長幾乎和他的爹娘沒有太大的關系。
奶奶幾乎是不讓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
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須是娘生出來的,他甯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
王祈隆兩歲時她娘又給他生了個妹妹。
她覺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隻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飯睡覺都是他和奶奶單獨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人兒,三四歲上已經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
從他會走路開始,村子裡出現了一老一小兩個嶄新的面孔,奶奶用一雙蔥枝一樣白皙的手牽着小孫子肉乎乎的小手,轟隆隆地走過村街。
開始隻有一些村人看到他們,後來所有村子裡的人都看到了他們。
他們自顧自地說着話,好像目中無人一樣。
奶奶帶着孫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邊上玩耍,孫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奶背誦着什麼,聽得懂的人說是唐詩宋詞。
有人企圖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可她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像村北那口黑龍潭一樣,深邃而又幽靜,高貴而又沉着。
奶奶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奶奶又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
她愛她的孫子,那是老天補償給她的。
王祈隆這個名字是奶奶給他起的。
他還沒出生這個名字就已經刻在奶奶的腦海裡了。
而且,她堅決拒絕了他的父母給他起乳名的請求。
王祈隆四處玩耍的時候,他的奶奶就會呆呆地看着遠方。
她的遠方距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這個北方小村子實在是太遠了。
因為看不見,所以在她心裡就格外的清晰。
她開始對她的不滿四歲的小孫子“講話”,那是講話而不是說話,是講給他的,也是講給自己的。
如果不是因為有了他,她差不多都忘了話是怎麼說的了。
她對他說起她的都市,她的石頭城牆,她的夫子廟,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她的夥伴們,她連她的鴉鵲都說到了。
王祈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嘴,她的嘴裡是滿口細碎的白玉。
村裡隻有兩個人是用牙刷刷牙的,一個是支書,一個就是王祈隆的奶奶。
支書刷牙隻是虛張聲勢地做給别人看,他的奶奶卻是細細地極認真地刷,刷完之後,還要泡上一杯葉子茶,細細地漱口。
他隻顧盯着他奶奶的嘴看,對奶奶的話他一點都不明白。
奶奶說完了,他卻什麼都沒有記起來。
奶奶歎出一口氣來,心想,你什麼時候才會長成個男人啊!現在她并不需要他懂得這些,但是她自己不能忘掉。
他還不到四歲,他還什麼事情都不能明白,他遲早有一天是會明白的。
因為她明白。
她一直都很明白。
王祈隆睡着的時候奶奶就會長時間地端詳他。
他不像他的爺爺,不像他的爹。
他酷像一個人。
那曾經風華正茂地站在夫子廟前等她的那個人的名字,骨頭一樣地從她的心裡梗出來,卡在她的嗓子眼裡,她又像嚼骨頭一樣把這名字重新嚼碎了,咽下去。
她這一輩子壓根就沒有想到過,有一天還會把它吐出來。
如果天還是這樣的藍。
如果水還是這樣地流。
我的孫子啊,不!頂天立地的王祁隆,
你快快長大吧!
王祈隆上小學了。
王祈隆上小學的時候已經認得許多字,他不認識毛主席萬歲,不認識共産黨萬歲,也不愛北京天安門。
可他認識上中下,人口手,認識大小多少,而且他識的很多字都是繁體。
他寫的有些字他的一些老師都不認識。
老師們也不免對他背後的那個老女人敬畏起來。
老師的敬畏不是對神靈的敬畏,而是對文化的敬畏。
王祈隆從不和他的那些小同學們玩兒,是他的奶奶不讓他和他們玩兒。
奶奶說,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他不明白怎麼不一樣,同樣是一個腦袋,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怎麼個不一樣?可這話是奶奶說的,那肯定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
小學校設在另一個村子裡,奶奶每天都牽了他的手把他送出去老遠,奶奶每天也都接出去很遠。
他的那些同學們在夏天裡常常都是打赤腳的,奶奶從不允許他那樣,甚至不穿襪子都不行。
奶奶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就偷偷把鞋和襪子脫下來裝在書包裡。
他的腳闆接觸到了泥土地,身體快活得快要顫抖了。
有時候天很長時間不下雨,小路都成了細土窩子,一腳踩進去整個腳都被細軟如面的土包裹起來,那溫
熱的惬意讓他忍不住小聲地呻吟起來。
他有時就在那土窩子裡一邊走一邊唱歌,唱學校裡教的那些歌。
他從來不在同學和老師的面前唱,也從來不在奶奶的面前唱。
奶奶不唱歌,奶奶讓他覺得唱歌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
在土窩子裡唱的時候他就覺得非常的痛快。
唱歌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光腳走在土窩子裡更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這鄉野裡,讓他覺得痛快覺得快樂的事情還有好多好多。
他的那些同學們上樹捉麻雀,下河模魚蝦。
玉米和麥子熟了,他們就會偷了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