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末就走如何?”田野說時一面招侍役結算台帳,臨行時複向呆立在那裡擦汗的彭健昌說:“假如你以後認為我還有誠意的話,我仍願意給你打圓場!”
由這次談話以後,田野更可知道彭健昌是個貪生怕死,枉作胡為的膿包而已。
十來分鐘以後,蕾娜和田野自汽車中鑽出來。
那是高士打道一座不很高明的公寓,蕾娜是住在四樓上,是搭架在平台上一間新築起的樓房。
香港自從變成了鐵幕邊緣的安樂窩以後,寸金尺土,淘金者半尺土地都不肯輕易放過,屋頂的平台上都搭架起房屋來租賃賺錢。
好在那樓梯是畢直的,可以直通至四樓之上,也就無需要經越他人的房間。
出來開門的是罩臉黑紗的女人,她一看見田野即嘤嘤而哭。
田野沒想到她就是香魂呢,這生長于南洋,帶着熱帶性美的可人兒,已改變了她的服裝。
從前,由于要盡情暴露她那含有充份性感的身材,所以所穿的衣服都非常誇張。
現在,她的臉容毀了,就一切都完了,穿着一套土布衫袴,打扮得俨如一個女傭一樣。
田野也覺得有點心酸,隔着一重厚厚紗罩,他不知道香魂的臉孔究竟毀到一個怎樣的程度,不過以香魂當前的那副形色來說,該是相當的嚴重了。
蕾娜含着苦笑,帶着安慰的意味,很親熱的拍了拍香魂的肩膀。
招呼田野進入客廳内坐下。
蕾娜剛搬進來不久,屋子内的修飾還未有完善,客廳的布置也很簡單,草蔴地毯,一套藤沙發,牆上零零星星的挂着幾張照片。
相信蕾娜的經濟環境也不會太好,但她肯如此的照應三姑娘和香魂兩人,可謂相當的夠義氣了。
田野四下看不見三姑娘的影蹤,忍不住問了一句話。
“蕭玲珑那裡去了?怎麼不見她的人呢?”
蓦地,香魂自動搭腔,她很氣忿的:“哼!你隻知道問蕭玲珑,難道說蕭玲珑是你的親人,你就隻關心她嗎?我和蕭玲珑同樣是被害人,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如何?問問我的臉孔變成個什麼形狀?”
田野惶然,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香魂的說話,他絕沒料想到香魂會如此變态,這當然是受了過度刺激所緻。
蕾娜正在寝室内換衣裳。
聽見香魂說出不倫不類的話,趕忙自室内探出頭來,她很冷靜地向田野遞眼色示意,請田野對香魂忍耐。
田野裝上笑容,向香魂說:“香魂,你是知道的,我的口才向來笨拙,不會說話,尤其心中有難過時,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香魂便起了哭泣,悲嗆動人,她哽咽說:“我住在醫院時,還有很多舞廳裡認識的‘孝子賢孫’們來向我問安,問好……但是等到我臉上的紗布解除時,就什麼人也絕了影迹……世間上的所謂人情,溫暖………就是這樣的麼?”
田野大恸,呐呐的說不出話來。
香魂卻忽然的移近至田野的臉前,蓦的如瘋狂似地把頭上罩着的紗巾揭去。
這該說是一幅慘絕人寰的圖畫,使人毛發悚然。
香魂的一張蛋臉,右半邊尚屬完好,左半邊卻不成了形狀,由腦門頂上起,如溶化過了的紅蠟燭、腐壞了的臭肉。
頭皮去了一大塊,頭發脫落,在幽黯的燈光下看去,形如魔鬼,恐怖凜凜的。
田野再能說什麼話呢?即算千言萬語,于事實無補,有黃金美鈔,也救不了她的臉孔。
“現在,看你的臉色,可以知道你對我非常同情,但是,恐怕已經太遲了,你的心目中隻有一個蕭玲珑,隻要蕭玲珑安然無恙,就什麼也不管了……”她越說,語氣越是激昂。
“要知道,我才是蕭玲珑的替死鬼,是惡勢力的犧牲者,我現在嫉忌,對每一個臉貌完整的人嫉忌,我恨不得也有一瓶硝镪水在手,把天下每一個人的臉孔完全毀去……”
田野搖首勸息說:“香魂,事到如今,怨恨也沒有用處,徒有苦惱自己……”
香魂倏的露出猙擰面目,咬牙切齒說:“哼!我且問你,假如被毀壞容貌的是蕭玲珑,而不是我,你還會這樣的關心蕭玲珑麼?相信你對她,會對待我一樣,漠不關心的,冷冷的說兩句安慰的言語,就算了事,我說得對嗎?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這些日子裡,我已經看得多了,男人對女人的愛護,不過是張臉孔,包紮了紗布時,還不會怎樣,但容貌被毀去時,就什麼情感都完了……”說完了這一大堆話,香魂痛哭流涕,捏着那滿帶疤痕的拳頭,不斷的捶擊藤沙發的靠背,似乎藉此而洩恨呢。
田野默了半晌,趨至香魂的背後,扶着香魂的膊胳柔和地說:“香魂,你别誤解……我絕對不是那樣的人……确實的,我很為你痛心,我憤恨那些下毒手謀害你們的人,剝皮抽筋,碎屍萬斷……但是,我向來不善言詞,不知道應該如何的安慰你……所以,保持着緘默,也許這就是使你誤會我冷落你的原因……”
蕾娜也幫同上前勸慰說:“香魂姐姐,你錯怪田先生了,田先生是好人,你住院的時候,一切的費用全是田先生負擔的,記得嗎?”
香魂哭得更是傷心,田野再找不出别的話要說,心裡卻暗暗焦急三姑娘下落,但是這時候,他真不敢再提蕭玲珑三個字。
屋内一片沉靜,除了香魂的抽噎以外。
蕾娜對田野遞眼色,表示對香魂的變态無可如何?田野覺得待下去也沒有趣味,不如及早告辭,臨到别時,把蕾娜拉出門外,再問三姑娘的去處。
“時間不早,我要走了!”他說時,又趨過去異常親切的問香魂說:“香魂,你宜多保養,不必過于苦惱!我有空的時候再來看你,好嗎?哦,對了你需要用錢嗎?”
“錢——?”香魂竟狂笑起來。
她眼睜睜的盯住了田野的臉上咬牙切齒,轉而悲切地說:“田先生,我且請問你!錢現在于我有何用處?難道說叫我用錢去請人來看我這張鬼臉麼?……我現在和金錢的世界,已完全斷絕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