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開間門面的“長生國藥号”。
這間藥鋪,除了售賣國産的土藥以外,還批售南方的生草藥材,所以特别顯得潮黯污穢。
香港的樓房,多半是由街面的側門,上一行樓梯,直通達各層樓上的,每層樓約有房間四五個之多,田野是居住在三層樓上,由樓梯進入橫門,當中是一條狹窄幽黯的甬道。
旁邊用闆壁間隔開成行列的房間,田野租住在正當中最窄小的一間,三姑娘住在他的右鄰,接近廚房與廁所的甬道,她是個單身的異鄉女郎,私底下做着出賣靈魂的賤業,每日均有奇形怪狀的陌生人過訪,所以引起田野的不滿及憎惡與鄙視。
左鄰是一個政府的低級公務員,夫妻兩口住着,再過去便是吳全福的房間,他一家老小有五個人,擠在一間十尺來見方的房間,比鴿子籠還不如,由甬道直通出去,是一間另外間隔的房間,這是二房東閻婆娘自己所居住的,而且她還把公用的騎樓完全占為己有,用闆壁隔開,搭上天花闆瓦蓋,布置成一個小巧的客廳,将房客完全摒棄在外,分劃成天堂與地獄之界。
田野悒悒地行上樓梯,他感到慚愧無以自容,自忖以往對三姑娘的錯覺,天底下并沒有生下來就注定是出賣靈魂的人。
他跨進甬道時,就聽得三姑娘正在和閻婆娘争吵,而且把他僅餘下的幾件破得可憐的行李也被擰棄在房門口外面。
“閻太太!”三姑娘在向她理論:“别人剛遭遇到不幸的事情,雖然欠了你兩個多月的房錢,也不應該這樣做法,這樣把别人的東西扔出門外,未免給人家的刺激太大了吧?……”
“哼!”閻婆娘的勢利眼瞪得圓圓的,裂開鑲了滿銀牙的厚皮嘴唇,說:“假如每個房客都是這樣做法,我們做房東的豈不是要吃西北風?而且我們這間公寓,住了個搶東西的小賊,給人家說起來總不大好聽,幹脆當我蝕老本,賠他白住了兩個月的房間,讓他搬場還不好嗎?”
田野乍聽之下,心如刀割,一時的錯念,畢生的名譽也受了沾辱,“小賊”兩個字太刺耳。
他帶着悲忿的心情,兩眼炯炯露光,緘默地橫站在房門口,向閻婆娘虎視眈眈。
閻婆娘發現田野已經回來,就楞住了,把欲說出的話,完全咽了回去,到底田野的身份已經不是個大學生,他是個賊,那身陳舊殘破的衣衫就表明他的斯文已經窮途末路,緘默中含着兇惡,眼光炯炯充滿殺機。
閻婆娘不寒而悚,毛發悚然,不安地想找個地方逃遁,但是田野又攔在房門口,阻住了她的去路。
三姑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對這失意而憔悴的青年人,閻婆娘罵街式的惡語自然早被他聽見了,一時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言語來分解這窘困的局面。
“田野!你搬到我的房間去住!”吳全福也非常忿懑,對二房東這種不近人情的作風感到痛恨。
雖然他的房間已經住滿五個人了。
田野仍然保持緘默,倏而彎身拾起他那兩件殘簡破陋而被擰棄出房門的行李,毅然轉身下樓,他不需要同情,更不要接受憐憫,世情冷淡,激使他懷着沉痛的心情,堅毅地應付面臨的因難,決定單獨向外闖。
“田野,你上那兒去……?”吳全福急切地問。
“田野,回來……”三姑娘在後面。
樓梯是直的,田野頭也沒有回,提着行李直出街面,馬路上的行人仍然熙攘,前途茫茫,除了這間住了一年多的下級公寓,其他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終于,三姑娘将他喚住了。
“田野,你回來。
”三姑娘親切地說。
田野停下腳步,但仍不想說話,他有着無限的忿怒。
“……我們替你想辦法!”三姑娘再說。
吳全福也追趕下來了,他說:“田野,你何必和這種沒有見識的小人嘔氣?搬到我房間裡去住……雖然擠一點,但在這年頭,能将就着活命就算了,委屈一點……”一面,搶下了田野的行李。
“要不然,搬到我的房間裡去!反正我晚上又多半不睡在家裡……”倏而,三姑娘自覺言語過于坦率,想堵住嘴巴,已來不及了,便又泰然說下去:“你白天要在外做事,我們碰頭的機會很少!”
田野苦笑,孤男寡女,同住在一室,還成什麼體統?況且三姑娘又是操着皮肉生涯的神女。
田野搖搖頭,雖然當前的困難沒辦法解決,但是人情的溫暖已充分使他感動。
“唉!”他長歎一口氣說:“我們同樣是難民,為什麼我們要受别人的氣,仗着有幾個臭錢,命運好,比我們先跨上香港一步,租下一棟房子,高利轉貸,便肆意淩人,房客們都得遭她的白眼,這年頭誰能擔保誰沒有做難民的機會……”田野的忿怒無可自制,咬牙切齒,揮拳舞掌,似乎真的需要展開屠殺。
三姑娘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所以淪落為娼,本身就有許多慘痛,觸景生情,不忍再聽田野說下去,她忽然揪着吳全福的衣袖說:“我有辦法了,吳全福,你快把田野的行李拿上樓去,我有辦法了……。
”說完首先轉身向樓梯跑了上去,而且還偷偷地掏出手帕揩拭她的淚痕。
這間破爛的下級公寓,污穢、潮黯、冷酷、人等複雜,田野本來就不想再走進去,但是不進去,若大的香港,竟無寸土是他寄身之地。
總不能露宿在街頭吧?
吳全福提着他那兩件殘破的行李,田野憔悴地跟在後面,又重新一步一步跨上樓去,樓梯上黝黯得連燈泡也不舍得裝上一盞,蛛絲塵垢垂在半空,險些可以觸到面上,樓梯闆早已舊得松搖,行人踏過,彳亍作聲,和赤柱監房的輝煌建築比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