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一件件叙去,另起頭緒于中,惟《金瓶梅》,純是太史公筆法。
夫龍門文字中,豈有于一篇特特着意寫之人,且十分有八分寫此人之人,而于開卷第一回中不總出樞紐,如衣之領,如花之蒂,而謂之太史公之文哉?近人作一本傳奇,于起頭數折,亦必将有名人數點到。
況《金瓶梅》為海内奇書哉!然則作者又不能自己另出頭緒說。
勢必借結弟兄時,入花子虛也。
夫使無伯爵一班人先與西門打熱,則弟兄又何由而結?使寫子虛亦在十人數内,終朝相見,則于第一回中西門與伯爵會時,子虛系你知我見之人,何以開口便提起&ldquo他家二嫂&rdquo?即提起二嫂,何以忽說&ldquo與咱院子止隔一牆?&rdquo而二嫂又何如好也哉?故用寫子虛為會外之人,今日拉其人會,而因其鄰牆,乃用西門數語,則瓶兒已出,鄰牆已明,不言之表,子虛一家皆躍然紙上。
因又算到不用蔔志道之死,又何因想起拉子虛入會?作者純以神工鬼斧之筆行文,故曲曲折折,止令看者眯目,而不令其窺彼金針之一度。
吾故曰:純是龍門文字。
每于此等文字,使我悉心其中,曲曲折折,為之出入其起盡。
何異人五嶽三島,盡覽奇勝?我心樂此,不為疲也。
(四八)
《金瓶》内,即一笑談,一小曲,皆因時緻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當于其下另自分注也。
(四九)
《金瓶梅》一書,于作文之法無所不備,一時亦難細說,當各于本回前著明之。
(五十)
《金瓶梅》說淫話,止是金蓮與王六兒處多,其次則瓶兒,他如月娘、玉樓止一見,而春梅則惟于點染處描寫之。
何也?寫月娘,惟&ldquo掃雪&rdquo前一夜,所以醜月娘、醜西門也。
寫玉樓,惟于&ldquo含酸&rdquo一夜,所以表玉樓之屈,而亦以醜西門也。
是皆非寫其淫蕩之本意也。
至于春梅,欲留之為炎涼翻案,故不得不留其身分,而止用影寫也。
至于百般無恥,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兒不能出之于口者,皆自金蓮、六兒口中出之。
其難堪為何如?此作者深罪西門,見得如此狗彘,乃偏喜之,真不是人也。
故王六兒、潘金蓮有日一齊動手,西門死矣。
此作者之深意也。
至于瓶兒,雖能忍耐,乃自讨苦吃,不關人事,而氣死子虛,迎奸轉嫁,亦去金蓮不遠,故亦不妨為之馳張醜态。
但瓶兒弱而金蓮狠,故寫瓶兒之淫,略較金蓮可些。
而亦早自喪其命于試藥之時,甚言女人貪色,不害人即自害也。
籲,可畏哉!若蕙蓮、如意輩,有何品行?故不妨唐突。
而王招宣府内林太太者,我固雲為金蓮波及,則欲報應之人,又何妨唐突哉!(五一)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處也。
故必盡數日之間,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
(五二)
凡人謂《金瓶》是淫書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處也。
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
(五三)
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也。
我何以知之?我于其摹寫奸夫淫婦知之。
(五四)
今有和尚讀《金瓶》,人必叱之,彼和尚亦必避人偷看;不知真正和尚方許他讀《金瓶梅》。
(五五)
今有讀書者看《金瓶》,無論其父母師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對人讀。
不知真正讀書者,方能看《金瓶梅》,其避人讀者,乃真正看淫書也。
(五六)
作《金瓶》者,乃善才化身,故能百千解脫,色色皆到。
不然正難夢見。
(五七)
作《金瓶》者,必能轉身證菩薩果。
蓋其立言處,純是麟角鳳嘴文字故也。
(五八)
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難窮愁,人情世故,一一經曆過,人世最深,方能為衆腳色摹神了。
(五九)
作《金瓶梅》,若果必待色色曆遍才有此書,則《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
何則?即如諸淫婦偷漢,種種不同,若必待身親曆而後知之,将何以經曆哉?故知才子無所不通,專在一心也。
(六十)
一心所通,實又真個現身一番,方說得一番。
然則其寫諸淫婦,真乃各現淫婦人身,為人說法者也。
(六一)
其書凡有描寫,莫不各盡人情。
然則真千百化身現各色人等,為之說法者也。
(六二)
其各盡人情,莫不各得天道。
即千古算來,天之禍淫福善,颠倒權奸處,确乎如此。
讀之,似有一人親曾執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裡,大大小小,前前後後,碟兒碗兒,一&mdash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為操筆伸紙做出來的。
吾故曰:得天道也。
(六三)
讀《金瓶》,當看其白描處。
子弟能看其白描處,必能自做出異樣省力巧妙文字來也。
(六四)
讀《金瓶》,當看其脫卸處。
子弟看其脫卸處,必能自出手眼,作過節文字也。
(六五)
讀《金瓶》,當看其避難處。
子弟看其避難就易處,必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