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自去叫,祁茂林走出會場,點了根煙,沿着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邊走邊朝四下看,沙塵洗劫後的田野,滿目荒雜,厚厚的黃沙将大地的綠意全吞沒了,遠處的村民們正在忙着清理田裡的沙土。
村莊呈一派灰黃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楊鄉當書記的時光,那時節,雖說沙湖幹了,可南北湖的綠意一到春天便撲面而來,紅柳、梭梭、沙刺、胡楊,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來,野兔不時在其中蹿來蹿去,灰鴿子成群結隊往沙窩裡飛,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
這才多少個年頭,沙湖就成了這樣子,再這麼下去,胡楊鄉的農民真是沒法立足了。
一想到這個問題,祁茂林就覺得心被啥東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咽不下去,哽得他直想沖大漠吼兩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腳步突然在一塊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讓沙埋了,隻露出上面兩個字:胡楊。
祁茂林的腦子裡蓦地閃出一組鏡頭,火紅的秧歌隊、震耳的鑼鼓、披紅戴彩的人們、豪情萬丈的誓言。
那時他剛當選副縣長,一場聲勢浩大的平沙造田運動開始了。
縣上提出用五年時間,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創造人類曆史上一個奇迹,讓浩瀚的大漠變成商品糧基地。
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從山區的各個角落搬來,人歡馬叫,好不熱鬧。
一片一片的沙棗林被砍倒,推土機晝夜不停地響,一個又一個開發區在沙漠剪彩、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機井開始往外抽水,形勢喜人得很。
祁茂林腳下的這片胡楊鄉井灌開發區就是他親自剪的彩,當時他的照片還登在地委黨報的頭版上,風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歎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腳下這片土地,他艱難地收回目光,腳步沉重地離開石碑。
他忘記了出來是做什麼,憂心忡忡回到會議室,才記起是去叫林雅雯。
擡頭一看,縣長林雅雯正在發言。
她不發言還好,一發言,市領導的火就起來了。
林雅雯的發言直沖省廳兩位副廳長,說胡楊河流域管理處的改革是造成兩起惡性事故的根本原因,如果聽任流管處将青土湖和南湖上千畝林地毀了,她這個縣長就是曆史的罪人。
市領導接過她的話就發脾氣:"你是罪人,那證明我們在座的都沒黨性、都沒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會不是讨論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是讓你們反省自己,在做好群衆思想工作這點上,你這個組長到不到位。
有意見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談,但聚衆鬧事,集體械鬥,緻死兩條人命,難道你們還不該吸取教訓?"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點沉痛地說:"該吸取教訓的是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領導,是我們每一個手中握有權力的決策者。
"
"雅雯!"祁茂林打斷她,用手勢制止她不要亂沖動。
這種場合,一句話有可能就将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
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楊河流域改革的艱難與複雜,它不隻是牽扯到幾千号人的失業,而是一條有着幾百年曆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這個地球上永遠消失了。
這條河系一消失,舉世聞名的沙漠水庫下一步也極有可能消失。
相比之下,幾千号工人算什麼?
會議開了兩天,最後在極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會上形成初步意見,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暫停腳步,等相關方面廣泛論證後再行深化。
沙灣村村民集體械鬥緻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偵破,任何人不得幹涉。
至于縣鄉兩級領導在此次事件中的責任,由縣上自查,拿出意見後報市委。
會議同時要求,市、縣兩級務必全力動員,幫助胡楊鄉農民開展生産自救。
會議一結束,省市領導連工作餐也沒吃,就驅車走了。
祁茂林送領導上了車,回頭想跟林雅雯說件事,卻見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這個下午,領導們全走後,朱世幫孤零零地走出了開發公司那座院子。
這兩天,先後有四位領導找他談話,具體内容,人們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臉上透出的氣息看,談話絕沒有好内容,要不,他那張臉,也不會黑得跟鍋貼一樣。
朱世幫瘦了,這才幾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雙眼睛深陷着,眼圈四周,黑青黑青,頭發像蒿草一樣亂長着,衣服領子上滿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從監獄裡剛逃出來。
領導們讓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說:"這樣子不挺好嘛,咋整理?"
慘白的太陽下,朱世幫穿過那條新鋪的馬路,往鄉政府去,走到一半處,猶豫了,他在考慮,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跟甯酸棗她們打照面。
他在裡面已聽說了甯酸棗的事,也知道兩個推土機手死了。
他好難過,很是悲傷了一陣子,也深深地自責過,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想法。
跟市委領導談話時,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氣:"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這樹,照樣不能毀!"
市委領導也拿朱世幫沒辦法,畢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帶頭沖進了南湖,但他沒帶頭打人。
村民們打得瘋狂時,他還扯着嗓子制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會輕而易舉就被洪光大的保镖抓走。
這一點,洪光大的保镖作了證,那是一個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講義氣,跟洪光大不一樣。
聽說就是因作了證,那個保镖已被洪光大開除了。
要不然,第一個讓公安抓的,怕就是朱世幫。
但朱世幫沒有一絲慶幸,相反,他覺得就這麼出來,有點對不住那些替他說謊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鄉政府院裡去。
奇怪的是,這一天的甯酸棗,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實了,不但沒沖朱世幫撒野,還遠遠地沖他紅了一下臉。
朱世幫走進辦公室沒多久,甯酸棗就帶着家人撤退了。
院子裡一派狼藉,紙灰四散,紙屑亂飛。
留守的鄉秘書跑進來問:"甯酸棗他們走了,帳篷咋辦?"
"你說咋辦,撤了給她送回去!"朱世幫這火不是沖甯酸棗發的,他沖秘書發。
他知道甯酸棗為什麼要溜走,在他挨批評的同時,另一間屋裡,洪光大也被省廳那兩位領導罵得雷響。
甯酸棗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幫清清楚楚。
礙在跟楚發雲同一個村子上住着,他一直沒把這層窗戶紙捅破。
不過現在也用不着捅了,死去的楚發雲怕是還不知道,他的小石頭,壓根就跟他沒關系。
但願洪光大還能抱着點良心,不要讓母子仨受罪。
鄉秘書帶着人開始撤帳篷,朱世幫擦了把臉,換了件幹淨衣裳,想喝杯水,卻發現杯子沒了,暖瓶也沒了,屋子讓甯酸棗的娘家人翻騰得不成樣子。
"這幫沒出息的。
"他罵了句,就往外走。
他急着要見胡二魁,那幾個被抓走的人,情況到底咋樣,他要趕緊弄清楚。
半道上,他碰上慌忙低着頭走路的瓜秧子。
瓜秧子像是沒看見他,急着想從他身邊蹿過去。
他喊了一聲,瓜秧子站下了,擡頭見是他,立刻就驚慌地提着嗓子喊:"朱書記,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幫心裡一驚。
"他暈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來。
"瓜秧子說着就要掉眼淚。
朱世幫一把扯上她,"快走。
"兩個人就往八道沙去。
這陣兒,村支書胡二魁正帶着人在井上,這井也是怪,前幾天還能打上來水,一場風,竟把水給刮沒了。
眼下村裡連喝的水都沒有,得趕緊想法兒把水弄出來。
井離村子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