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沙梁子那邊,瓜秧子一急,就先跑鄉政府來了。
瓜秧子的公公就是陳家聲,治沙英雄,事迹上過市裡的報紙,陳言也采訪過他,不過老漢脾氣倔得很,輕易不跟吃官飯的人打交道。
兒子陳喜娃被抓走後,老漢更是變了一個人,幾天不說一句話,瓜秧子送去的飯,他也想吃不想吃的。
讓他回家,更是頭搖得刷刷響。
更多的時候,他就那麼蹲在沙梁子上,猴酥酥地,瞪住天望。
沙塵暴起時,胡二魁惦記着他,打發"七十二"幾個去,說擡也要把他擡回來。
結果,他提着鐵鍁,反把"七十二"幾個打了回來。
這老漢,是個怪人哩,若不是瓜秧子孝順,天天跑去看他一趟,怕是哪天讓沙埋了都不曉得。
朱世幫趕到八道沙時,先前聽到信兒的幾個婦女已将陳家聲擡上架子車,正要往回拉。
朱世幫摸了摸老漢的鼻子,呼吸還在,隻是臉燒得跟着火了似的,就知老漢是感冒了。
這變幻無常的天,又睡在地窩子裡,不感冒才怪。
還好,沒瓜秧子路上說的那麼危險,朱世幫松下一口氣,道:"趕快往鄉醫院送,這個鐵老漢,虧他能頂過這場風。
"
2
流管處處長鄭奉時根本就沒離開過沙湖。
械鬥發生時,他就在流管處。
這是事後林雅雯打聽到的消息。
流管處一共三個院落,中間大院是管理處辦公區,修得十分講究,綠樹成蔭,花草叢叢,碎石鋪成的小路曲徑通幽,十幾個大小亭子加上長廊将院落映襯得極具江南林園的典雅與優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
南邊是家屬區,清一色的二層小樓房,各帶一小院,簡潔而實用。
北邊大院是工程處,以前流管處火時,這兒真稱得上車水馬龍。
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收益不下五千萬,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項目、國際援助項目,工程處可謂金缽滿溢,四周鄉村的工程隊想攬個活,能否走進這個大院便成了關鍵。
那時候的鄭奉時隻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但在農民心裡,他的權已大得無邊,他說返工就得返工,他說不合格你就領不到錢。
農民們暗地裡送他一個外号:鐵公雞。
意思是他太摳門,放着那麼多的錢,卻跟農民工程隊斤斤計較,讓他簽個字比找工程處處長還難。
時過境遷,當年二十多歲的技術員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總管,但老百姓們再也不找他簽字了,因為早在五年前,工程處就因沒活幹而解體,隻留下一堆破銅爛鐵,還有五百号失業工人。
院子早在工程處解體前就出讓給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總公司。
這兩年,老百姓又暗地裡送鄭奉時一個外号:鐵掃帚。
意思是讓他這把鐵掃帚一掃,沙漠的綠色便連根也沒了。
南湖發生械鬥的那個夜晚,鄭奉時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樓裡。
那幢樓林雅雯進去過,是到縣上擔任代縣長後不久。
那次見面,對兩人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到現在,林雅雯腦子裡還裝滿那天的細節。
那天的風很暖,陽光豔豔的,照得人心裡發癢。
林雅雯跟鄭奉時自從大學一别,就沒再見過面。
不是沒機會,機會多的是,但就是沒見。
林雅雯這邊,是不敢見,害怕一見面,就再也不想分開。
盡管知道,兩人再也沒有複合的機會,再也沒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裡,真就扯不斷那曾經蓬勃而生瘋狂而綠的感情藤蔓。
畢竟,那一大片枝枝條條,是她少女情懷的第一次燦然開放,也是她生為女人第一次為心仰的男人在心裡辟出一片綠,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泛濫,才讓她未谙世事的心田一下長出那麼多錯綜複雜、茂茂密密、分不開剪不斷的藤藤蔓蔓。
當初戀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躍動的清澈之水撒盡,她像魚一樣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時,她突然間就不知道天空在哪兒,綠地在哪兒,河流又在哪兒了。
分開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習慣了岸上的生活,她發誓,再也不掉進水裡了,哪怕是多精緻、多透明、多溫情、多别具情調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進去了。
也就是說,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簡練、務實,甚至略略帶點兒麻木。
還好,她沒在那口井裡困死,好賴又走進了感情這片林子,盡管這一次走得有點無奈,有點蒼涼,但畢竟,她走了。
林雅雯帶着亂七八糟的想法,還有對鄭奉時的些許敵意、些許懷念、些許期待……走進了流管處,走進了鄭大處長那幢小二樓。
奇怪的是,多年後的重逢,竟是那樣平淡、那樣漠然,一點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浪漫、那麼溫情,該生出的東西沒生出來,不該生出的東西也沒生出來。
到後來,兩人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态度、那語氣,就像是他們天天見面,昨天還為某件事争吵過一樣。
這一場見面,令林雅雯心裡長久地堵着,疏通不開,她感覺時光把什麼東西落下了,落在歲月的某個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須費很大的勁,再把時光拉回去。
那天,林雅雯是跑來求鄭奉時的,她被錢逼住了,剛到沙湖,就遭遇到錢的危機,她想找鄭奉時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幫她把難關渡過去。
小二樓的布置比林雅雯想象的要簡單,也清貧,林雅雯在驚訝中找話說:"怎麼,在沙漠裡面裝廉政?"鄭奉時笑笑,他的笑已沒了以前那種顔色,林雅雯看到一片歲月浸染過的污色,還有那種叫滄桑的東西。
鄭奉時一點也不驚訝她的到來,仿佛算準了她要找上門來,邊倒水邊說:"腐敗也不會在這窮地方。
"兩人就這麼聊了幾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對方,不過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
叫什麼呢,林雅雯想了好長時間,都沒想出一個妥帖的詞。
後來,林雅雯就說出了借錢的事。
鄭奉時從沙發上站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住她:"你真以為我是腐敗分子?一下張這麼大的口!"林雅雯硬擠出一絲笑說:"腐敗不腐敗跟我沒關系,有紀委管着,我是沒辦法了,稀裡糊塗跑到這麼一個窮縣,還想放手大幹一場呢,誰知屁股還沒坐穩,就讓讨工資的老師們給包圍了。
"說着,便将沙湖縣拖欠教師工資長達十個月的事說了出來,請鄭奉時無論如何幫忙,讓她渡過這個難關,先把腳站穩。
"你是怕人代會過不了關,縣長前面那個'代'字取不掉?"鄭奉時果然是鄭奉時,真可謂一語中的,捅到了她的要命處。
時隔多年,他說話還是這麼不留情面,當年的脾氣一點也沒改,林雅雯心裡,對這個久未謀面的同學……似乎又多了一層看法。
見她臉色微微泛紅,人也變得不那麼自在,鄭奉時又道,"取不掉最好,聽我的話,趁早打道回府,别逞這個能。
"
"為啥?"林雅雯困惑了,原想鄭奉時會鼓勵她,安慰她,沒想他竟是這口氣。
"不為啥,讓你回你就回,沙湖這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能管得了的。
"
"我這種人咋了?鄭處長,你說話也太刻薄了吧?"林雅雯忽然就不高興了,剛才還露着笑容的臉忽然間就變得陰沉。
見她生氣,鄭奉時笑笑,沒接她的話茬,走到窗前,盯住外面的景色不吭聲了。
林雅雯生了一會兒氣,覺得自己小心眼,跟鄭奉時,犯不着的。
她也來到窗前,往外看。
窗外其實沒啥風景,院裡除了幾棵歪脖子樹,再就是一大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