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點鐘左右,又一陣“嘎吱嘎吱”的坍塌聲把我吵醒。
這回是牛棚的前半部分倒塌了。
阿刻羅伊斯再一次僥幸存活,第二天夜裡,我把她帶到屋裡跟我待在一起。
為什麼?你也許會問我,我的回答是,為什麼不呢?他媽的為什麼不呢?我們都是幸存者。
我們都是幸存者啊。
聖誕節早晨(我是在冰冷的客廳裡呷着威土忌,陪伴着我幸存的奶牛度過的),我數了數抵押貸款還剩下的錢,意識到這錢還不夠支付暴風雪導緻的損失。
我不大在乎,因為我已經對農場生活沒了興趣。
不過,想到法靈頓公司要蓋殺豬場、污染河流還是讓我氣得咬牙切齒。
尤其在我為保住那該死的一百英畝地付出高昂代價之後。
我突然明白,因為官方已經正式确認阿萊特死亡而不是失蹤,那些地就都歸我所有了。
因此,兩天之後,我便忍氣吞聲地去找哈蘭,考特利。
聽到我敲門前來開門的這位,以前過得比我好得多,但是,就跟我一樣,那一年的打擊給他造成了傷害。
他體重降了,頭發掉了,襯衫也是皺巴巴的——雖然不像他的臉那麼皺巴巴的,而且襯衫總還可以熨平。
他看起來有六十五歲,而不是四十五。
“别打我,”看到他把手攥成了拳頭,我說,“聽我把話說完。
”
“我不會打隻有一隻手的人。
”他說,“不過,希望你長話短說。
我們就在門廊這邊說清楚,因為從今往後你都别想再進我的家門。
”
“好。
”我說。
我自己體重也下降了——很多——而且,我還渾身打顫。
不過,寒冷的空氣吹到殘肢上和那隻看不見的手上倒是感到挺舒服。
“我想賣給你一百畝好地,哈蘭。
是阿萊特死心塌地要賣給法靈頓公司的那一百畝地。
”
聽到這話,他笑了笑,眼睛在新近深凹的眼眶裡發亮。
“時乖命蹇,是不是?半個房子和半個牛棚坍陷。
赫密·高頓說,你弄了個奶牛跟你住在一塊兒。
”赫密·高頓是個跑鄉下送信兒的,也是位出名的長舌頭。
我出了個低價,低得讓哈蘭嘴巴往下張開,眉毛向上豎起。
那時,我才注意到一股味道從整潔的、設備齊全的屋裡頭飄出來,與這屋子十分不搭調:炸焦了的食物的味道。
做飯的顯然不是薩莉·考特利。
也許過去我會對這樣的事兒感興趣,可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
我當時隻想着讓這一百畝地脫手。
便宜賣掉它好像是件正确的事,因為它們讓我支付的代價是如此高昂。
“那真是美元打折到便士。
”他說,然後,又用明顯心滿意足的口氣說道,“阿萊特會在墳墓裡打滾的。
”
她可不僅僅是在墳墓裡打滾,我心想。
“威爾弗,你笑什麼呢?”
“沒什麼。
除了一件事之外,我對那塊地再也不操心了。
我操心的事隻有,别讓那該死的法靈頓公司的殺豬場跟這塊地沾邊。
”
“哪怕把你家都丢了?”他點點頭,好像我問了個問題。
“我知道你在銀行抵押貸款的事。
小鎮無秘密啊。
”
“就算是這樣也沒關系。
”我回答他,“接受我的出價吧,哈蘭。
要是不要的話,你就瘋了。
他們會用血、豬毛、内髒填滿那條河——那也是你的河啊。
”
“不是我的。
”他說。
我盯着他,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不過他又點頭了,好像我問了個問題。
“你以為自己清楚對我做了什麼,但是你并不完全清楚。
薩莉離開我了。
她到麥克庫克她娘家人那兒去住了。
她說也許會回來,說她要把事情好好想想,可我覺得她不會回來了。
因此,這就把我跟你放到同一輛老破車裡了,是不是?我們兩個男人,今年剛開始時是有老婆的,現在又都丢了老婆。
我們兩個男人,今年剛開始時孩子是活生生的,現在都死了。
我能看到的與你唯一的差别就是,在這場暴風雪中,我沒失去半個屋子和大半個牛棚。
”
他又想了想,“我還有兩隻手。
就這些,我想。
”
“什麼……她為什麼要——”
“噢,動腦筋想想。
為了香農的死,她怪你,也怪我。
她說要是我不那麼火大,把香農送出去,她還會活着,還住在這條路上,在你的農場,跟亨利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地下。
她說她還會有個孫子。
她說我是個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的蠢蛋。
她說得對。
”
我把那隻剩下的手朝他伸過去。
他“啪”
地把我的手打開。
“别碰我,威爾弗,我警告你。
”
我把手收回到身邊。
“有件事我确信,”他說,“如果我買下你那塊地,不管它怎麼劃算,我都會後悔的。
因為那塊地是遭天譴的。
我們也許不能在樣樣事情上看法一緻,但是,我敢打賭,在那件事情上,我們看法一緻。
如果你要賣掉它,就把它賣給銀行吧。
這樣,你可以把你的抵押合同取回,此外還能得到一些現金。
”
“他們會轉手倒賣給法靈頓!”
“也沒那麼糟啊。
”是他在這件事上說的最後一句話,邊說,邊當着我的面把門關上。
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我開車到赫明頓鎮去了,在銀行裡見到了斯圖本華沙先生。
我告訴他,我已經決定不再在農場上生活。
我告訴他,我會把阿萊特的一百英畝地賣給銀行,用賣地所得把抵押合同贖回去。
像哈蘭·考特利一樣,他說不。
有那麼一刻,我隻是坐在椅子上,面對着他,無法相信我所聽到的。
“為什麼?那是塊好地啊!”
他告訴我,他為銀行工作,而銀行不是地産機構。
他稱我為詹姆斯先生。
在那間辦公室裡,我叫威爾弗的日子結束了。
“這真是……”荒唐是在我腦子裡出現的詞語,不過,他還有可能改變主意,我不想冒險去冒犯他。
我拿定主意要賣地(還有那頭奶牛,我還得為阿刻羅伊斯找個買家,可能是個陌生人,用一袋魔豆做交易)之後,這個主意就在我身上産生了一股癡迷的力量。
因此,我壓低聲音,保持平靜。
“斯圖本華沙先生,那不完全正确。
拉愛德那塊地方在去年夏天拍賣的時候,銀行就買下了。
還有三個那地方。
”
“情況不一樣。
我們擁有你原先八十英畝地的抵押,這就夠了。
至于你要如何處置那一百英畝地,我們毫無興趣。
”
“誰來見過你?”我問他,然後意識到我不必問了。
“是萊斯特,對嗎?科爾·法靈頓的狗腿子。
”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斯圖本華沙說,不過我看到他眼睛裡有光芒閃了一下。
“我想你的悲恸和你的……你的傷……已經暫時破壞了你清楚思考問題的能力。
”
“哦不,”我說,接着便開始笑。
這是危險的失衡的笑聲,就連在我自己的耳朵聽來也是如此。
“先生,我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楚地思考過問題。
他過來見過你了——他,或是别的人,我肯定科爾·法靈頓付得起錢,聘用他需要的奸詐律師——你們做成了一筆交易。
你是他們的同——謀!”我笑得越來越厲害了。
“詹姆斯先生,恐怕我不得不請你離開。
”
“也許你事先把一切都精心設計好了,”我說,“所以你當初才那麼急切地想說服我進行他媽的抵押。
或許,當萊斯特聽說我兒子的事情時,他就看到對我趁火打劫的好機會來了,然後就跑來找你。
也許他就坐在這張椅子裡,說,‘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有好處,斯圖——你得到農場,我的客戶得到河邊的那塊地,而威爾弗,詹姆斯呢,隻能見鬼去了。
’事情不就是這麼回事麼?”
他已經按下桌上的電鈕,此時,門開了。
這不過是家小銀行,沒有雇用保安。
不過,斜着身子進來的銀行出納是個健壯如牛的小夥子。
從長相上看,他是羅爾巴切爾家的人;我跟他父親一起上過學,要是亨利不死,會跟他妹妹曼蒂一起上學的。
“有情況嗎,斯圖本華沙先生?”他問道。
“假如詹姆斯先生現在離開,就沒事,”
他說,“你願意送他出去嗎,凱文?”
凱文走進來,我慢慢從椅子裡站起身,他恰好抓住我左肘上方。
他穿着吊帶褲,帶着領結,看起來像個銀行家,但手還是農民的手,硬,而且長滿老繭。
我那還在恢複的殘肢警惕地抽動了一下。
“過來吧,先生。
”他說。
“别拽我,”我說,“我原來長手的地方疼着呢。
”
“那就過來。
”
“我以前跟你父親一起上過學。
他就坐在我旁邊,在春季考試周時,他常常抄我的卷子。
”
他把我從椅子上拽離,在那兒,我曾經被叫做威爾弗。
好個老威爾弗啊,一個傻得不遠抵押貸款的人。
椅子差點翻過來。
“詹姆斯先生,新年愉快。
”斯圖本華沙說。
“祝你新年愉快,你這個騙錢的婊子養的。
”我答道。
見到他臉上驚恐萬狀的表情,也許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後一樁美事。
我現在已經在這兒坐了五分鐘,咬着鋼筆頭,努力想回憶起一樁好事——比如一本好書,一頓美餐,公園裡一個惬意的下午——可是我卻想不出來。
凱文·羅爾巴切爾陪我穿過大廳。
我想那是個準确的動詞,陪,而不是拽着我。
地面是大理石鋪的,我們的腳步聲在回響。
牆壁是深深的栎棕色。
在高高的出納窗口上,兩個女職員正為一小群年關歲末的客戶服務。
一個出納員年輕,另一個年長,但是她們瞪大眼睛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轍。
不過,倒不是她們那驚恐、幾乎勾起人淫欲的興緻吸引了我的注意,完全是别的什麼東西抓住了我。
出納窗口上方有一根三英寸寬的栎木欄杆,在欄杆上奔跑的——“當心那隻老鼠!”我高喊道,并用手指着。
年輕的出納員發出不大的尖叫聲,同時往上看去,然後與年長的出納員對視了一下。
那不是老鼠,不過是天花闆上電風扇匆匆落下的影子。
此時,大家都朝我看了。
“看什麼看!”我對他們說,“看個夠!看吧,看到你們該死的眼睛掉下來!”
然後我到了街上,嘴裡噴出冬天寒冷的空氣,那空氣看起來像是香煙的煙霧。
“别再回來,除非你真有業務要辦,”凱文說,“而且,除非你舌頭規矩一點。
”
“你父親是我上學期間遇到的最愛作弊的家夥。
”我告訴他。
我想要他揍我,可是他隻是走回銀行,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丢在人行道上,站在我破舊的卡車前。
那是一九二二年的最後一天,威爾弗雷德·勒蘭德·詹姆斯進城的全部遭遇。
等我到家的時候,阿刻羅伊斯已經不在屋裡了。
她在院子裡頭側卧着,嘴裡噴出一團團白氣。
我能看到雪地上她拖腳行走的痕迹,知道她奔跑着離開門廊,落地不順,摔斷了兩條前腿。
似乎我的身邊就連好得無可挑剔的奶牛也很難幸存。
我走進濕物間去拿槍,然後進屋,想看看——如果可能的話——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她吓得全速奔跑,逃離她的新安身之地。
是老鼠,當然。
其中的三隻老鼠就坐在阿萊特最寶貝的餐具櫃上,用漆黑而莊重的眼神看着我。
“回去告訴她别再煩我,”我對老鼠們說,“告訴她,她作的孽夠多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叫她别再煩我。
”
它們隻是坐在那裡,看着我,尾巴纏繞着豐腴的深灰色身體。
于是,我就端起打害獸的來複槍,射中了中間的那一隻。
子彈把老鼠打得碎裂開來,牆紙上到處飛濺着它的殘骸。
牆紙是阿萊特九年或十年之前精心挑選的。
那時亨利還隻是一點點小,我們三人之間什麼都好。
其他兩隻逃跑了。
回到它們秘密的地下通道去了,我毫不懷疑。
回到它們朽爛的女王那兒去了。
它們在我亡妻的餐具櫃上面留下的是幾小攤老鼠屎,三到四塊麻袋碎片,那是亨利在一九二二年初夏的那個晚上從牛棚拿過來的。
老鼠們終于把我最後一頭奶牛弄死,并且給我帶來阿萊特發套的幾塊碎片。
我走到外面,輕拍着阿刻羅伊斯的頭。
她把脖子朝上伸伸,哀怨地“哞哞”叫着。
讓它停下吧。
你是主人,你是我世界的上帝,因此,讓它停下吧。
我讓它停了。
新年愉快。
那是一九二二年歲末,也是我故事的結尾;其餘部分都是後記。
使者們擁擠在房間裡——如果這家老旅館的經理看到它們,他會怎樣高聲驚呼啊!——不必等待很久,他們的裁決就要做出。
她是法官,他們是陪審團,而我将是自己的行刑者。
我失去了農場,那是當然。
農場還在的時候,沒有人,包括法靈頓公司,會願意購買那一百英畝地。
當屠宰場最後沖殺進來的時候,我被迫以低得喪失了理智的價格賣了。
我肯定這是萊斯特的詭計,而且我還肯定,他為此得到了一筆獎金。
哦,罷了。
即使我有經濟資源可以依賴,在赫明頓我還是會失去自己小小的立足之地,那一點讓我獲得了一種有悖常理的慰藉。
人們說,我們陷入的經濟大蕭條在上一年的黑色星期五就開始了,但是,像堪薩斯、愛荷華和内布拉斯加等一些州的人都知道,經濟大蕭條是在一九二三年開始的。
當年春天的暴風雪中幸存下來的莊稼,卻在随後的幹旱中全部死光,那是一場持續了兩年的幹旱。
那些數量不多的進人大城市市場和小城市農業交易所的谷物帶來的是乞丐般的價格。
哈蘭·考特利無事可做,一直幹閑到一九二五年左右,後來銀行把他的農場買下了。
在閱讀《世界先驅報》上銀行銷售項目的時候,我碰巧看到了那一則消息。
到一九二五年時,這樣的項目有時會占據報紙的整個版面。
小農場早已開始消失,我相信百年之後——也許就隻有七十五年——它們全都會消失的。
到二零三零年(如果還有這麼一年的話),内布拉斯加在奧馬哈以西的所有地區将變成一片大農場。
這農場可能屬于法靈頓公司所有,那些運氣壞透的、隻能靠那片農場生活的人将會在又髒又黃的天空下勉強度日,帶着毒氣面罩,防止被死豬的臭氣嗆着。
每一條河流都會因為屠宰的血而泛紅。
來吧,二零三零年,唯獨老鼠們快樂。
美元打折成便士,那天,我主動要求把阿萊特的地賣給他時,哈蘭這麼說。
最終,我被迫更大幅度地壓價才把這塊地賣給了科爾·法靈頓。
律師安德魯·萊斯特把文件帶到赫明頓鎮我當時住的宿舍裡,在我簽字的時候他笑了笑。
他當然會笑。
大人物總是赢。
我是個傻瓜,居然曾認為會有不同的結果。
我是個傻瓜,我曾經愛過的每一個人都為我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有時候,我心裡納悶,薩莉·考特利是否回到了哈蘭身邊,或者,哈蘭在失去了農場之後是否去麥克庫克找她了。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香農的死可能結束了他們原先幸福美滿的婚姻。
毒藥如水中的墨水一般擴散啊。
同時,老鼠們開始從護壁闆裡轉移進來了。
原先的正方形已經變成幾近閉合的圓圈了。
它們都知道這是後記,在一次無可挽回的行為以後,發生任何事情都無關緊要了。
可是我會寫完。
我活着的時候它們不會得到我,最後小小的勝利将屬于我。
我的棕色舊夾克挂在我坐着的椅子後背上。
手槍放在口袋裡頭。
等我完成最後幾頁忏悔書的時候,我會用得着它。
人們說,自殺者和謀殺者皆會下地獄。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完全熟悉地獄之路,因為最近這八年我一直都在地獄裡。
我去了奧馬哈,像我過去常說的那樣,如果它真是一座傻子城市,那麼,我首先就是個模範公民。
我靠着賣掉阿萊特那一百英畝土地的所得開始買酒喝酒,甚至在酒價大幅跌價的情況下,我兩年就喝光了所有錢。
不喝酒的時候,我就去走訪亨利一生中最後幾個月所到過的地方:萊姆比斯卡那個屋頂上有藍帽姑娘标牌的雜貨店(那時小店已經關門,封掉的門上有個牌子,上面寫着:該店屬于銀行所有,待售),還有加油站,多吉街上的典當鋪(在那裡我模仿兒子買了我現在口袋裡的這把手槍)、第一農業銀行奧馬哈分行。
那位漂亮年輕的出納還在那裡工作,盡管她的姓不再是潘馬克了。
“我把錢遞給他的時候,他說謝謝你。
”
她告訴我,“也許他走上了歧途,可他的教養還是不錯的。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我說,“但我認識他家裡人。
”
當然,我去了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但是,我沒試着進去,向女教師或女舍監或者不管什麼頭銜的人打聽香農·考特利的情況。
那是一幢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龐大建築,厚厚的石頭和在石頭上切開的長條形窗戶完美地表達了人們心中的教皇等級體系對女人所持有的看法。
為數不多的懷了孕的姑娘們悄悄溜出來,眼神沮喪,耷拉着肩膀。
望着他們,我便明白香農為何如此願意出走的原因了。
讓人覺得蹊跷的是,在胡同裡,我感到自己的心跟兒子最貼近。
這胡同緊挨着加樂汀大街藥店和冷飲店(斯拉夫特的糖果和最佳的家制軟脂奶糖是我們的特産),距離聖歐塞比亞天主教養院隻相隔兩個街區。
那兒有個貨箱,可是太新了,不大可能是亨利在等一位夠膽大的姑娘用消息換取香煙時坐在上面的那隻。
不過,我還是權把它當成是真的。
我喝醉的時候,這麼假想就會比較容易。
在加樂汀大街出現的大多數日子裡,我的确是酩酊大醉。
有時候,我佯裝又是一九二二年了,是我在等待維多利亞·斯蒂文森。
如果她來了,我就用整整一包香煙跟她做交換,讓她為我帶個口信:要是一個自稱是漢克的年輕人現身打聽關于香農的情況,告訴他走開,别煩人家。
到别處去。
告訴他,他父親想要他回農場,也許兩個人一起努力,他們還可以拯救農場。
不過,那個姑娘不是我能接觸到的。
我遇到的唯一的維多利亞是後來的版本。
那個維多利亞有三個漂亮的孩子,還有一個體面的頭銜:哈雷特太太。
那時候,我已經戒酒,在比爾特—萊特服裝廠有了份差事,我跟剃須刀和用來刮胡子的肥皂又重逢相識了。
有了這副體面的外表,她倒蠻願意接待我的。
我告訴了她我是誰,僅僅因為——如果我誠實到底的話——撒謊不是個選擇。
我從她稍稍瞪大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她注意到了我們父子相似的長相。
“哎呀,他可是蠻讨喜的,”她說,“而且為愛瘋狂。
我也為香農難過。
她是個好姑娘。
這像是莎士比亞的悲劇,不是嗎?”
不過,她把悲劇發成了“交易一啊”這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加樂汀大街,因為對我而言,阿萊特的謀殺已經破壞了這個毫無瑕疵的、年輕的奧馬哈太太最初善意的動機。
她認為這是浪漫。
我納悶,要是她聽到我的妻子在被血浸透的麻袋裡發出最後的尖叫,或者,要是她瞥見我兒子那張少了眼睛、缺了嘴唇的臉,她還會覺得這是浪漫嗎?
在同樣也被稱為傻子之城的蓋特威城的那些年,我有兩份差事。
你會說我當然有工作,不然就要在街頭讨生活了。
不過,比我誠實的人甚至在他們想戒酒的時候還在繼續喝,比我體面的人到頭來卻睡在路上。
我認為我可以說,經曆了這麼多年迷失的歲月之後,我又努力過上了踏踏實實的生活。
有些時候,我真的相信就是這樣,可夜裡躺在床上(聽老鼠在牆裡奔跑——他們是我常年的夥伴),我知道真相:我還在努力要打赢。
甚至在亨利和香農死了之後,在我失去農場之後,我還在努力要打赢井裡的屍體。
她,還有她的仆從們。
約翰·漢拉罕是比爾特—萊特工廠的倉庫工頭兒。
他不想雇用隻有一隻手的男工,可我懇求他讓我試一試。
當我向他證明,跟拿他工資的别的員工一樣,我也可以拉起裝得滿滿一集裝貨架的襯衫或工作服時,他便接受了我。
我幹了十四個月的拖運工,常常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宿地,背脊和殘肢火辣辣得疼。
可我從不抱怨,我甚至抽出時間來學習縫紉。
就是在午飯時間(實際上隻有十五分鐘)和下午的休息間歇,我也做。
别的男工出去到卸貨碼頭抽煙,講黃段子,我卻在自學怎麼鎖邊,一開始,先縫我們的麻布貨袋,然後就縫公司的主要存貨,也就是工作服。
最後,我發現掌握了竅門後,我甚至還可以裝拉鍊,這本事在服裝流水線上算是不小的技巧了。
我會把殘肢壓在衣服上,把衣服定好位,同時用腳操作電動踏闆。
縫紉的報酬比拉集裝貨架要高,而且,對我來說也更輕松一些。
不過,縫紉樓層漆黑幽深,幹了四個月左右,我就開始看到老鼠們在一堆堆的、剛剛染成藍色的勞動布上面奔跑,或是蹲坐在運貨的手推貨車下面的陰影裡。
有幾回,我叫我的同事們留意那些鬼東西。
他們卻聲稱沒有看到。
也許他們真的沒看到。
我倒認為,更有可能是他們擔心縫紉樓層會被臨時關閉,好讓滅鼠的人進來工作,縫紉人員會因此丢掉三天或甚至一周的薪水。
對于有家有口的工人們來說,關門幾天算得上是災難。
對他們而言,告訴漢拉罕先生我有幻覺非常容易。
我理解。
當他們叫我瘋威爾弗的時候,我也能理解。
可這并不是我放棄不幹的原因。
我放棄,是因為老鼠們源源不斷地進來。
我一直在存錢,準備在尋找另一份差事的時候靠它過日子,但事實證明并不必要。
離開比爾特—萊特工廠三天後,我就在報紙上看到了一份廣告,奧馬哈公共圖書館招聘圖書管理員——這崗位必須要有推薦信或者學位。
我沒有學位,但是,我一生一世都在堅持閱讀,而且假如一九二二年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如何欺騙。
我僞造了來自密蘇裡州的堪薩斯市和斯普林菲爾德市公共圖書館的推薦信,謀到了這份工作。
我确信誇爾斯先生遲早會核對這份推薦信,然後發現我在造假,因此,我隻好努力工作,争取使自己成為全美最優秀的圖書管理員,這樣,當我的新老闆發現欺騙一事時,我幹脆就求他寬恕,希望得到原諒。
不過,并沒有當面對證這樣的事。
我在奧馬哈公共圖書館已經幹了四年。
從理論上說,我認為自己現在還保有這個崗位,盡管我已經一周沒上班,也沒有打電話請病假。
是因為老鼠,你知道的。
它們又在那裡發現了我。
我開始看到它們蹲伏在裝訂室一堆堆的舊書上,或者沿着庫中最高的書架東竄西跑,會心地往下朝我看看。
上周,在文獻室,我為一名上了年紀的讀者拉出一卷《大英百科全書》時(這卷内容是從Ra到St,毫無疑問,含有一個條目“褐鼠”,更不用說“屠宰場”了),我看到了一張饑餓的、灰黑色的臉從書架的空白處盯着我看。
正是那隻咬斷了阿刻羅伊斯奶頭的老鼠。
我不知道怎麼可能會是那樣——我肯定我已經弄死了它——但是現在不用懷疑了。
我認識它。
我怎能不認識它呢?有一片麻布,沾有血迹的麻布鈎在它的須子上。
發套!我把這卷《大英百科全書》拿給了那位老太太(她披了一件白色貂皮長圍巾,那東西又細又黑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然後,我幹脆走到外面去了。
我在街上遊蕩了幾個小時,最後來到了這裡,木蘭花旅館。
之後我一直待在這家旅館,把我做圖書管理員——這份工作已經無關緊要了——攢下的那些錢開銷着,寫我的忏悔,這才是重要的事。
我——一隻老鼠剛剛在啃我的腳踝。
好像在說,快點兒,時間快到了。
襪子上開始滲出一點點血迹。
這并沒有擾亂我的心神,絲毫也沒有。
我見過比這更多的血;一九二二年,有一個房間到處都是血。
此刻我想我聽到了……難道是我的想象嗎?不。
有人來訪。
我堵上了管道,可老鼠還是逃脫了。
我填上了井,可她還是找到了出路。
這次我認為她不是一個人。
我想我聽到兩組蹑手蹑腳行走的腳步聲,不是一組。
或是——三組?難道是三組?難道本來會在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裡當我媳婦的那個姑娘也跟他們在一起?我想是的。
三具屍體沿着過道,輕手輕腳地來了,他們的臉(剩下的部分)因為老鼠的啃齧而變形,阿萊特的臉還是側向一邊……被一頭垂死的奶牛踢中。
腳踝上又被咬了一口。
又一口。
管理人員怎麼能——嗷!又一口。
不過,它們不會打赢我。
我的來訪者們也不會,雖然此刻我能看到門把在轉動,我能聞到他們的氣味,剩下的肉懸挂在他們的骨頭上面,發出屠宰的臭氣宰槍上帝啊它在哪停止啊,讓它們停下《奧馬哈世界先驅報》,1930年4月14日圖書管理員在當地旅館自殺身亡旅館安保人員遭遇離奇現場奧馬哈公共圖書館管理員,威爾弗雷德,·詹姆斯的屍體于周日在當地的一家旅館被發現,其時,旅館工作人員正努力與其取得聯系,但未獲回應。
附近房間的住戶一直在抱怨“聞到一股臭肉般的氣味”,周五下午晚些時候,該旅館的一位女服務員報告,說聽到“一名男子低沉的喊叫聲,似乎痛苦萬分”。
旅館安保主任反複敲門之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便用萬能鑰匙打開了房門,發現詹姆斯先生的屍體趴伏在房間的寫字台上。
“我看到了一支手槍,推斷他自殺了,”
這名安保人員說,“但是,沒有人報告曾聽到過槍擊聲,也沒有聞到槍開過的火藥味。
檢查槍支時,我斷定,它是一把保養不善的點25手槍,但是子彈沒有上膛。
“那個時候,我當然已經看到了血。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場面,也再不想見到。
他把自己全身都咬遍了——胳膊、大腿、腳踝,甚至腳趾。
這還不夠。
顯而易見,他一直在忙于某種寫作計劃,不過他把紙張也都嚼光了。
滿地闆都是。
看起來像是老鼠啃完紙張為了做穴留下的。
最後,他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相信他就是因此而身亡的。
他一定是瘋了。
”
撰寫這篇報道的時候,詹姆斯先生的身世仍然鮮為人知。
奧馬哈公共圖書館圖書管理主任羅納德·誇爾斯在一九二六年下半年招錄了詹姆斯先生。
“顯然他運氣背,少掉了一隻手,成了殘疾人,可是他了解書,又有很好的推薦。
”誇爾斯說,“他平易近人,但總是與他人保持距離。
我相信,在申請這兒的崗位之前,他曾在工廠幹過活,他還告訴同事們,在失去手之前,他曾在赫明頓縣擁有一個小農場。
”
《世界先驅報》對這位不幸的詹姆斯先生很感興趣,并向可能了解他的讀者征尋信息。
他的屍體目前停放在奧馬哈的陳屍所,等待其親友來處理。
“如果沒有親友出現,”據陳屍所的塔特紹爾醫生說,“我認為他将被安葬在公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