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足有一英寸深的血泊中。
我敢說,用了整整一盒德雷夫特清潔粉才把血擦幹淨。
”
當我試着替我兒子向他道歉時,他搖搖頭,示意不要。
“我本不應該靠近他的。
雖然帽子拉得很低,又用手帕遮住了半個臉,可我還是能看到他的眼睛。
我本該知道,除非中彈倒地,他是不會罷手的,而我根本就沒機會掏槍。
這一點從他的眼神裡看得出。
但是,我當時太年輕,現在年齡大了。
年齡變大是你兒子永遠沒有機會得到的東西。
我為你的損失感到難過。
”
那場搶劫之後,亨利的錢足夠買輛車——一輛像樣的旅行車——不過他很明智。
(寫到這裡,我又感到一陣自豪:雖不強烈,但不容否認。
)像他這般年齡的孩子,也就一周或者兩周前才開始刮胡子的,四處招搖地去買一輛差不多全新的二手車?無疑會把警察引過來。
所以,他沒買車,而是偷了一輛。
也不是旅行車。
他準備弄輛像樣的、又難以描述的福特牌雙座小客車。
就是他停在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後面的那輛車;也是香農提着旅行袋從房間裡溜出來,悄悄爬下樓梯,從緊挨廚房的洗手間窗戶裡鑽出來,然後爬進去的那輛車。
他們還有時間交換了一個吻——阿萊特沒說,但我能想象——然後亨利便發動福特,一路向西。
天亮的時候,他們已經上了奧馬哈—林肯高速公路。
他們一定經過了離他老家很近的地方——還有她的老家——大概在那天下午三點左右吧。
他們也許朝那個方向看了,不過我懷疑亨利是否減速;他不想在一個可能被辨認出來的地方停下來過夜。
他們作為在逃犯人的生活開始了。
阿萊特對我悄悄說的有關他們逃亡生活的話,比我想要知道的還要多,這裡我沒有心情把各種細節赤裸裸地寫出來。
如果你想了解得更多,就給奧馬哈公共圖書館寫信吧。
交點費用,他們會給你寄幾份膠版複印的與“情侶匪徒”——他們正是以這個稱呼揚名的(他們也是這麼稱呼自己的)——有關的故事。
要是你不住在奧馬哈,興許也能從本地的報紙中發現他們的故事。
故事結局被認為相當令人痛心,值得成為全國報紙報道的内容。
英俊的漢克和甜美的香農,《世界先驅報》這麼稱呼他們。
在照片上,他們顯得難以置信的年輕。
(他們當然就是這麼年輕。
)雖然我心裡不想看那些照片,可還是看了。
有不止一種辦法被老鼠咬,對嗎?偷來的車子在内布拉斯加多沙丘的鄉下爆胎了。
就在亨利換輪胎的時候,兩個男人朝他們走了過來。
一人從挂在外衣下面的槍套裡拔出手槍——在過去西大荒的歲月裡,這被叫做“匪徒拔釘錘”——并且用槍指着兩個亡命鴛鴦。
亨利根本就沒機會去拿槍,槍在他外衣的口袋裡,而且,如果他試圖去拿,幾乎肯定會為此喪命。
就這樣,搶劫者被搶劫了。
亨利和香農在涼飕飕的秋日天空下手拉手地走到附近的一家農舍,當農民出來開門問他能否幫忙的時候,亨利用槍抵着他的胸口,說要他的車和所有現金。
農民告訴記者說,跟他一起的女孩子就站在門廊上,看着遠處。
農民說,他認為她在哭。
他說,他為她感到難過,因為她才那麼一丁點兒大,卻像住在鞋子的老太太一樣懷了孕,跟這樣一個亡命之徒一起旅行,注定了是悲慘的結局。
她是否曾經試圖阻止他?記者問。
試圖說服他放棄那樣做?沒有,農民說。
她隻是轉過身去,站在那裡,好像認為要是她沒有看到,事情就跟沒發生一樣。
那農民的雷奧老爺車被發現丢棄在麥克庫克火車站附近,座位上留了張便條:把車還給你。
能做到的時候,我們會把偷的錢寄給你。
我們從你那兒拿錢,隻是因為身陷困境。
你真誠的,“情侶匪徒。
”這名字是誰的主意呢?很可能是香農的,便條上是她的筆迹。
他們用這名字是因為不想暴露真名,不過,這樣的事情總會生出不少傳說。
一兩天之後,在科羅拉多州阿拉珀霍一家小小的邊疆銀行裡發生了一起搶劫案。
劫賊——戴一頂壓得低低的鴨舌帽,印花大手帕蒙住大半張臉——單槍匹馬行事。
他所劫得的不到一百美元,駕着輛據報道說是從麥克庫克火車站偷來的霍普莫比爾,揚長而去。
第二天,在夏延韋爾斯第一銀行(也是夏延韋爾斯地區唯一的銀行)裡面,年輕人跟一位年輕女性彙合。
她同樣用印花大手帕把臉蒙了起來,但要把她的大肚子隐瞞住是不可能的。
這回,他們劫得四百美元,高速駛離城區,向西開去。
警方在通往丹佛的路上設下了路障,但是亨利機靈地繞過,一路幸運。
離開夏延韋爾斯不久,他們就向南拐,專挑泥路和羊腸小道行駛。
一周之後,一對自稱亨利和蘇珊,弗裡曼的小夫婦在科羅拉多州的斯普林斯登上了駛向舊金山的火車。
至于他們為什麼忽然在大章克申下車,我不知道,阿萊特也沒說——我認為是看到了什麼令他們害怕的東西。
我所知道的是,他們在那裡搶劫了一家銀行,然後在猶他州的奧格登搶劫了另外一家。
也許這就是他們為了新生活籌錢的方式吧。
在奧格登,當一名男子在銀行外面試圖堵住亨利的時候,亨利開槍擊中其胸部。
但是,這名男子仍然與亨利扭打在一塊,于是香農把他從花崗岩台階上推了下去。
他們逃跑了。
被亨利擊中的男子兩天之後死在醫院裡。
情侶匪徒成了謀殺犯。
在猶他州,受到指控的謀殺犯是要被絞死的。
那時候靠近感恩節,至于是在感恩節的前頭還是後頭,我不清楚。
落基山西部的警察得到了關于匪徒的描述,他們時刻警戒着。
我那時已經被躲在櫃子裡頭的老鼠咬傷了——我想——或者快要被咬傷了。
阿萊特告訴我說,他們死了,可他們沒有;也就是說,當阿萊特跟她的随從們來拜訪我的時候,他們還沒死。
她要麼是在撒謊,要麼是在預言。
對我而言,兩種都一樣。
他們的倒數第二站是内華達的迪斯。
那是十一月下旬或者十二月上旬一個極其寒冷的日子,天空一片白色,開始飄雪。
他們隻想在城裡唯一的一家餐廳裡吃點雞蛋和咖啡,但他們的運氣似乎到頭了。
櫃台服務員來自内布拉斯加的艾爾克豪恩,雖然他多年沒有回過家,但他母親依舊盡心盡職地給他郵寄大紮大紮的《世界先驅報》。
前幾天,他剛剛收到一紮報紙,因此認出了坐在小包間裡面的這對奧馬哈“情侶匪徒”。
他沒有打電話報警(或者打給附近銅礦的保衛,那樣可能會更快更有效),而是決定來個市民擒匪徒。
他從櫃台下面取出生鏽的老牛仔手槍,然後用槍對着他們,要他們舉起手來。
亨利沒有照做。
他從包問裡溜出,朝那家夥走去,說道:“朋友,别這樣,我們無意傷害你,我們會付錢走人。
”
櫃台服務員扣動了扳機,可老左輪槍沒打出火。
亨利從他手中奪過槍,看了看旋轉的彈膛,笑了。
“好消息!”他告訴香農,“子彈在彈膛裡放得太久,受潮了。
”
他把兩美金放在櫃台上面,付了飯錢,接着犯了個可怕的錯誤。
事到至今,我相信不管怎樣,他們的結局都會很糟糕,可我還是希望,我能越過多年的時間,對他喊道:不要把子彈在膛的槍放下。
别那麼幹,兒子!無論子彈是潮還是不潮,都要把子彈放到口袋裡!可是,隻有死去的人才能越過時間喊叫。
我現在明白了這一點,而且是根據個人經曆知道的。
就在他們離店的時候(手拉着手呢,阿萊特在我發燒的耳邊低語道),服務員從櫃台上抓起老左輪手槍,雙手握着,再次扣動了扳機。
這次,手槍打着了火。
盡管他很可能認為自己在對着亨利瞄準,子彈卻射中了香農,考特利的後腰。
她尖聲喊叫,往前趔趄,走出餐廳,來到雪中。
亨利及時扶住她,她才沒有跌倒。
亨利幫她上了最近偷來的車裡,又是一輛福特。
服務員試圖從窗戶裡面朝他開槍,這一次,老槍在他手中爆炸了,一塊金屬片炸飛了他的左眼。
我從來沒有為此感到歉意。
我可不像查爾斯,格林納那樣能夠原諒别人。
嚴重受傷的情形下——也許已經瀕臨死亡——香農開始了分娩前的陣痛。
亨利開車穿過厚厚的積雪,朝西南三十英裡外的艾爾克飛馳的時候,他可能心裡想,在那裡可以找個醫生。
我不知道那裡是否有醫生,但是肯定有警局,而且櫃台服務員帶着在臉頰上慢慢凝固的眼球打電話報了警。
兩個地方警察和内華達州巡邏隊的四名成員在鎮子邊緣守候着亨利和香農,不過亨利和香農沒有見到他們。
迪斯和艾爾克之間有三十英裡,亨利卻隻走了二十八英裡。
靠近鎮子邊界的地方(但離附近的村落仍然很遠),亨利的最後一點運氣耗盡了。
因為香農一邊在座位上流血,一邊抱着肚子尖聲喊叫,情急之下,他一定是開得飛快——太快了。
或者,也許他軋到了路上的一個凹坑。
不管是那種情況,福特車打滑,駛進了溝裡,停下了。
他們坐在荒漠高地的曠野中,風一陣緊似一陣,在四周刮起了雪花。
亨利在想什麼呢?他在想,他和我在内布拉斯加所幹的勾當導緻他和心愛的姑娘來到内華達的這地方。
阿萊特并沒有告訴我,不過她不需要。
我知道。
透過下得越來越密的大雪,他看到了一個像是建築物的東西,于是把香農從車裡弄了出來。
她設法在風中走了幾步,就再也走不動了。
這個懂三角學、也許會成為奧馬哈師範學校第一個女畢業生的姑娘把頭靠在她年輕戀人的肩上,說:“我再也走不動了,親愛的,把我放在地上吧。
”
“孩子怎麼樣?”他問她。
“孩子死了,我也想死,”她說,“我疼得受不了了。
太疼了。
我愛你,親愛的,不過把我放在地上吧。
”
他沒那麼做,而是把她抱到那個建築物裡。
那東西其實是一個邊界工棚,跟男孩鎮邊上那個一側刷有皇冠可樂褪色廣告的披棚沒有多大差别。
裡面有隻火爐,但沒木柴。
他出去撿了幾片碎木塊,大雪還沒有把它們湮沒。
可當他再進棚子時,香農已經失去了知覺。
亨利點着爐子,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膝蓋上。
他生的小爐火還沒有燃成灰燼,香農就已經死了,那時候就隻剩亨利一個人了,坐在簡陋的邊界工棚的小床上;那裡,十來個髒兮兮的牛仔曾經在他前面躺着,個個喝得神志不清。
亨利坐在那裡,撫弄着香農的頭發,外面風在呼嘯,鐵皮做的棚頂在顫抖。
這些事情,是在那兩個短命的孩子還活得好好的時候,阿萊特告訴我的。
她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老鼠就爬在我四周,她渾身臭氣,我感染而腫脹的手正火燎火燎地疼。
我懇求她把我弄死,切開我的喉管,就像我切開她的一樣,可她不願意。
那就是她的報複。
我的訪客來到農場的時候,可能是兩天之後,或者甚至三天之後,可我不這麼認為。
我認為時間隻過了一天。
我不相信,沒有援助我能堅持兩天或者三天。
我已經不吃,也幾乎不喝了。
可是,當重重的敲門聲開始的時候,我還能設法下床,踉踉跄跄地走到門口。
部分的我認為,也許是亨利吧,因為部分的我竟然還敢于希望,阿萊特的來訪是在我精神錯亂時孵化出來的幻覺……即便不是幻覺,她說的也是謊言。
來人是瓊斯治安官。
一看到他,我的膝蓋立刻松了一下,猛然向前跌去。
要不是他抓住我,我會摔到門廊上去的。
我打算告訴他有關亨利和香農的情況——香農将被槍打死,他們最終會在艾爾克郊外的一個邊界披棚裡,他,瓊斯治安官,得趕在這一切發生之前,設法叫人阻止。
我開口,卻是含糊不清的一串詞,但他聽出了名字。
“他跟她逃跑了,我知道了。
”瓊斯說,“但若是哈蘭過來告訴你這事,他為什麼扔下你這副樣子不管?是什麼東西咬了你?”
“老鼠。
”我好不容易回答道。
他用一隻胳膊架着我,半扶半攙着我下了門廊台階,朝他的小車走去。
公雞喬治在木柴堆旁邊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奶牛“哞哞”地叫着。
我最後一次喂它們是在什麼時候?我記不清了。
“治安官,你得——”
可他打斷了我的話。
他認為我在胡言亂語。
為什麼不呢?他能感覺到高熱從我身上烘出來,看到高熱在我臉上發光。
扶着我一定像是拿着個火爐。
“你需要省點力氣,你需要感激阿萊特,因為要不是她,我絕不會到這兒來的。
”
“她死了。
”我又擠出一句話。
“是的。
她死了,沒錯。
”
于是,接下來我告訴他,是我殺了她。
噢,輕松了。
我頭裡面一根被堵住的管子神奇般地敞開了,一直困在管子裡、受到感染的幽靈終于消失了。
他把我像一袋糧食般扔進了他的車裡。
“我們會談到阿萊特的,但不是現在。
我要帶你到仁慈天使醫院,如果你不吐在我車裡,我将感激不盡。
”
當他把車子開出前院,把死去的公雞和“哞哞”直叫的奶牛抛在身後的時候(還有老鼠們!不要忘了它們!哈哈!),我再次試圖告訴他,對香農和亨利來說,也許為時不晚,還有可能挽救他們。
我聽到自己說,這些都是可能的事,好像我是狄更斯故事裡将要降臨的聖誕幽靈。
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二号,西部的報紙上都在報道“情侶匪徒”
躲過艾爾克警方,又一次逃脫。
他們沒有逃脫,可是無人知曉這情況。
當然,阿萊特除外。
還有我。
醫生說壞疽并沒有蔓延到上臂,所以冒着讓我喪命的風險,隻截掉了我的左手。
這場賭他打赢了。
被瓊斯治安官送到赫明頓鎮的仁慈天使醫院的五天後,我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二十五磅的體重和一隻手,但是還活着。
瓊斯面色沉重地來看我。
我等着他通知我,他要以謀殺妻子的罪名逮捕我,并在我剩下的那隻手上扣上手铐。
可是他并沒有那麼做。
他隻是告訴我,他為我的損失感到難過。
我的損失!那個蠢貨知道什麼叫損失嗎?為什麼我現在坐在這個寒碜的旅館房間裡(不過倒不是一個人!),而不是躺在謀殺者的墳墓裡?我要用三個字告訴你:我母親。
像瓊斯一樣,我媽也喜歡在談話中夾雜反義疑問句。
對他來說,這是他在一生的執法過程中學會的談話策略——他問出他的那些愚蠢的小問題,然後觀察談話對象是否有任何負罪感的反應:眨眼,皺眉,或是目光小小的轉移。
對我母親而言,這是她從她自己的英國母親那裡學來的說話習慣,又把這個習慣傳給我。
我已經丢掉了曾經有過的英國口音,但是從沒丢掉母親那種把陳述句變成疑問句的說話方式。
你最好現在進來,是不是?她會說。
或者你爸爸又忘記吃中飯了,你得拿給他,對不對?就連有關天氣的觀察也用疑問句表達:又一個雨天,是嗎?十一月下旬的那一天,瓊斯治安官到家裡來的時候,盡管我發着高燒,病得厲害,但是我沒有精神錯亂。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的談話,如同一個人也許記得一個特别生動的夢魇一般。
你需要感激阿萊特,因為要不是她,我絕不會到這兒來的,他說。
她死了,我答道。
瓊斯法官說,她死了,沒錯。
接下來,我就照我繞膝學舌時那般說話了,我殺了她,是不是?瓊斯治安官把我母親修辭性的反義疑問句當成了一個真實的問句。
多年後——在我失去農場、在工廠裡找了份工作之後——我聽到工頭對小職員發火,因為他在收到前台送來的貨運表格之前就把訂單錯發到了得梅因,而不是達文波特。
可我們總是把星期三的訂單發到得梅因,這個即将被開除的小職員抗議道,我隻是猜想——猜想讓你和我都成了蠢蛋,工頭回答。
這是句古話,我想,但是我第一次聽到。
每當我猜想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瓊斯治安官,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我母親把陳述句變成疑問句的說話習慣使得我免除了電椅死刑。
我從來沒有因為殺妻而被陪審團審判。
直到現在。
陪審團現在就跟我在一起,遠遠超過十二個,沿着房間四壁的護壁闆排隊站立,油亮亮的小眼睛望着我。
要是女傭拿着新床單進來,看到那些毛茸茸的陪審員,她會尖聲高叫着跑掉。
不過沒有女傭會來,兩天前我就在門上挂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到現在,它還在那裡挂着呢。
我沒出去。
我可以要街上的飯店送飯,但我想,食物會讓他們撲上來。
不管怎麼說,我并不餓,因此這也不算什麼犧牲。
他們,我的陪審員們,到現在為止一直都有耐心,不過,我猜,他們的耐心不會持續太久。
和任何陪審團一樣,他們急于找到證據,這樣才能拿出裁決,獲得象征性的費用(在我的情況下,是用肉來支付的),然後,回家跟家人團聚。
因此我必須結束。
時間不會太長。
困難的部分已經做完。
坐在我病床邊上時,瓊斯法官說的是:“我想你在我的眼神裡看出來了。
難道不是嗎?”
我仍然病得不輕,不過已經恢複到足以謹小慎微的程度了。
“看出什麼了,治安官?”
“我到你家去要告訴你的消息。
你記不得了,對不對?對此我并不驚訝。
威爾弗,你是個患病的美國人。
我當時确信你會死去,而且我認為不等我把你弄回鎮上,你也許就會死。
看來,上帝跟你還沒結束。
”
某個東西跟我還沒結束,不過,我懷疑那是否是上帝。
“是亨利嗎?你來告訴我有關亨利的情況嗎?”
“不,”他說,“我來談的是阿萊特。
壞消息,最壞的消息,不過你不能怪自己,因為并不是你用棍子把她趕出家門的。
”
他向前傾了傾身體,“威爾弗,你也許覺得我不喜歡你,但這不是真的。
這個地方是有些人不喜歡你——我們都知道他們是誰,不是嗎?——不過别把我跟他們放在一起,僅僅因為我必須考慮到他們的利益。
你有一兩次惹我生氣,而且我相信若是你把兒子看得更緊的話,你還會是哈蘭·考特利的朋友,不過我一直敬重你。
”
對于他的話,我表示懷疑,但是我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至于說阿萊特出了什麼事,我要再說一遍,因為這話值得重複:你不能怪自己。
”
我不能?我想,就算是由一個從來稱不上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執法人員得出,這結論也是荒謬的。
“亨利遇到了麻煩,假如我現在得到的報道是真的話,”他沉重地說,“而且他把香農,考特利跟他一起拽進了熱水裡頭。
他們可能會在裡面被煮開。
你不必非要對你妻子的死承擔責任,對你而言,單單是應付這兩個孩子就夠嗆了,你不必——”
“盡管直說吧。
”我說道。
他來訪之前的兩天——也許就是老鼠咬我的那一天,也許不是,但約摸就在那個時間——一個帶着他最後一點農産品的農民走進萊姆比斯卡,看到三條科依狗在距離馬路北沿約二十碼的地方為某樣東西撕咬得不可開交。
要不是看到一隻磨壞的女士漆革皮鞋和一條粉紅色的襯褲躺在陰溝裡,他也許還會繼續往前。
他停下腳步,用來複槍吓跑了狗,走到田裡一探究竟。
他發現的是個帶着連衣裙碎布的女人骨骼,還有幾塊人肉挂在上面。
頭上是黯然無光的棕發,是阿萊特色彩濃烈的赤褐色頭發在外面風吹日曬了幾個月後會變成的那種顔色。
“後齒的兩顆已經沒了。
”瓊斯說,“阿萊特少了兩顆後齒?”
“是的,”我撒謊道,“因為牙床發炎,掉了。
”
“就在她離家出走之後我來的那天,你兒子說她拿了值錢的珠寶。
”
“是的。
”珠寶此刻就在井裡。
“當我問她是否可能拿錢的時候,你提到了二百美元,是嗎?”
啊,是的。
那些我胡謅的阿萊特從櫃子裡取走的錢。
“對的。
”
他點點頭。
“看,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一些珠寶和錢。
那就說明了一切,難道不是麼?”
“我不明白——”
“因為你沒有從執法人員的角度來看這件事。
她在路上遇到搶劫,就是那麼回事。
某個壞蛋看到一名婦女在赫明頓和萊姆比斯卡之間搭便車,帶上了她,殺了她,搶了她的錢和珠寶,然後把她的屍體運到最近的田裡,這樣,從馬路上就看不到屍體了。
”從他長臉上的表情中,我能看得出來,他在想她很可能不僅被搶劫而且被強奸了,并認為還好她的屍體沒剩下多少讓人可以确認這一點。
“嗯,很可能就是這樣。
”我說。
不知什麼原因,我居然能夠不露聲色一直等他走了為止。
然後,盡管轉身的時候撞到了殘肢,我還是大笑起來。
我把臉埋在枕頭裡面,但連那樣也掩蓋不住我的笑聲。
護士來的時候——一位又醜又老的悍婦——進來時,看到淚水從我臉上奔湧而下,她猜想(猜想讓你和我都成了蠢蛋)我一直在哭呢。
她的态度軟了下來——這是件我之前覺得根本不可能的事——又給了我一粒嗎啡。
畢竟,我是悲恸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親。
我該得到安慰。
你知道我為什麼笑嗎?是因為瓊斯法官善意的愚蠢?是因為一個死了的女流民恰巧出現,此人也許被醉酒的同行男伴殺死?兩個原因都有,但多半還是因為那隻鞋。
那個農民停下來查看科依狗到底為何争鬥,因為他看到了陰溝裡的女士漆革皮鞋。
但是,在剛剛過去的夏季的那一天,當瓊斯治安官詢問她出走時腳上穿的什麼東西時,我告訴過他,阿萊特的帆布鞋不見了。
可那個蠢貨把這點給忘了。
他從來就不記得。
我回到農場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牲口都死了。
唯一幸存的是阿刻羅伊斯,她用責備的、饑餓的眼神望着我,哀怨地“哞哞”叫着。
我像别人喂寵物一樣憐愛地喂着她,而且她也的确算是寵物了。
一個對家庭生計再也不能作出貢獻的牲口,除了叫它寵物,你還能把它喚作别的什麼呢?曾經,若我住院,哈蘭會在妻子的幫助下照看我家;在中部,我們就是這樣與鄰居相處的。
但是現在,哪怕他坐下吃晚飯的時候,我那頭要死的奶牛“昂昂”的痛苦叫聲飄過田野、傳到他耳中,他也不來了。
要是我處在他的位置,我也許也會如此。
在哈蘭,考特利(和所有世人)看來,我的兒子不滿足于僅僅毀掉他女兒,他還跟蹤她到了那個原本該是避難所的地方,把她偷走,逼迫她成了罪犯。
那些“情侶匪徒”的報道一定是多麼痛苦地吞噬着他的心啊!就像是硫酸!哈!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農民家和赫明頓鎮的主街上都開始進行聖誕裝飾的那段時間——瓊斯治安官又來到了農場。
一看他的臉,我就明白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
我搖着頭,“不,什麼都别說。
我不想知道。
我不能知道。
走開。
”
我回到屋裡,試圖把門堵上不讓他進來,但是我身體虛弱,加上隻有一隻手,他便輕而易舉強行開了門進來。
“威爾弗,堅持住,”他說,“你會挨過這一切的。
”
就像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似的。
他朝頂上放着裝飾性陶質啤酒杯的櫃子裡看看,發現了我喝得空得可憐的威士忌瓶子,把最後剩下的隻有一指闊那麼深的酒倒進了杯中,然後遞給我。
“醫生會不贊同,”他說,“不過呢,他人不在這兒,而你馬上會需要這杯酒。
”
“情侶匪徒”在他們最後的藏匿之處被發現了,香農死于櫃台服務員的子彈,亨利死于他射進自己腦袋的一顆。
屍體被帶到艾爾克的陳屍所,等待指令。
哈蘭·考特利将料理自己的女兒,但是不會過問我的兒子。
當然不會。
是我自己處理的。
十二月十八日那天,亨利坐火車到了赫明頓,我在火車站,還有卡斯汀兄弟的黑色靈車。
我的照片被人家反反複複拍下。
有人間了我許多我甚至都不想回答的問題。
在《世界先驅報》和遠遠不如它有名的《赫明頓周刊》上,頭版頭條新聞都是以悲恸的父親為題撰寫的。
但是,要是記者在葬儀社看到我,當那口廉價的松木棺材打開的時候,他們會看到真正的悲恸;他們也許會以尖叫的父親為題撰寫報道。
我兒子把香農的頭放在膝上,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槍,那顆子彈穿進他腦袋時爆炸了,在左側炸飛了一塊頭骨。
可那還不是最糟糕的。
他的眼睛沒了。
下唇被嚼沒了,牙齒突了出來,仿佛一個猙獰的咧嘴笑容。
鼻子隻剩下一點紅色殘根。
在警察或助理治安官發現屍體之前,老鼠已經把我兒子和他的心上人當做了美餐。
“把他修整好,”在我終于能夠冷靜說話時,我對赫伯特,卡斯汀說道。
“詹姆斯先生……先生……破損是……”
“我明白破損情況。
把他修整好。
再把他從那狗屎盒子裡搬出來,裝到你最好的棺材裡。
我不在乎棺材的價錢。
”我彎腰親吻了他那張殘缺不全的面頰。
沒有父親應該白發人送黑發人,但是,如果還有父親應該得到這樣的命運,那就是我。
香農和亨利葬在赫明頓榮光堂的墓地裡,香農在十二月二十二日下葬,亨利是在聖誕夜。
參加香農葬禮時,教堂裡滿是人,哭聲連天,聲音大到足以掀翻屋頂。
我知道,是因為我當時也在,至少是在現場待了一會兒。
我站在後面,沒人注意到我,然後在塞思貝牧師挽詞念到一半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
塞思貝牧師也主持了亨利的葬禮,不過,我幾乎無需告訴你的就是,到場的人要少得多。
塞思貝隻看到一個人,不,還有一個。
阿萊特也在那裡,緊挨着我,坐着,沒人看到她。
她笑着,在我耳邊上低語。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你喜歡嗎,鹹爾弗?值得嗎?把葬禮費用、下葬費用、陳屍所費用、運屍費用,以及處理我兒子殘肢斷體的費用加起來正好超過三百美元。
我用房屋抵押款支付了。
除此之外,我還有别的什麼錢呢?葬禮完畢,我回到空落落的屋子裡。
不過,我首先買了一瓶威士忌。
一九二二年在它的口袋裡還留下一個陰謀詭計。
聖誕節過後的那天,一場巨大的暴風雪從洛基山咆哮而來,厚達一英尺的積雪和達到飓風級别的強風襲擊着我們。
黑暗降臨,大雪先是變成雪雨,繼而變成強雨。
午夜時分,我坐在漆黑的客廳裡,用一小口一小口的威士忌護理着疼得我嗷嗷直叫的殘肢時,屋後傳來“嘎吱嘎吱”
的聲音。
是那邊屋頂坍塌的聲音——是我用房産抵押款,至少是一部分,來維修的那塊屋頂。
我舉杯向它緻敬,然後又呷了一小口。
寒風從我肩頭四周吹進,我從濕物問的衣鈎上拿了件外套,穿在身上,然後重又坐下,又喝了些威士忌。
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