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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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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事,而且很可能猜得出是什麼東西幹的,可我覺得我還是能夠讓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心理負擔輕一點。

     我首先檢查了阿刻羅伊斯。

    她有些無精打采,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然後我檢查了管道。

    依舊堵着,但是我不抱任何幻想;也許會過上段時間,不過老鼠最終還是會咬破帆布,我必須把它弄得更牢固點。

    我把一袋波特蘭水泥拿到屋子的井邊,在一隻舊水桶内攪拌了一些。

    回到牛棚,在等水泥凝固的時候,我把那堆帆布團朝管道裡頭更深的地方搗。

    起碼深進去有兩英尺,最後的兩英尺我用水泥把它塞滿。

    亨利回來的時候(他情緒很好;他真的帶着香農去了,他們一起分享了冰淇淋汽水,是用購物剩下的零錢買的),水泥已經硬了。

     我認為肯定有一些老鼠漏網了,可我絲毫也不懷疑,我把大多數老鼠——包括傷害阿刻羅伊斯的那一隻——封閉在下面漆黑的世界裡。

    在下面那漆黑的世界裡,它們會死去。

    如果不是死于窒息,那麼就是死于饑餓,一旦它們把說不出口的糧食吃光。

     那時,我是這麼想的。

     在一九一六到一九二二的那些年頭之間,哪怕是再笨的内布拉斯加農民也發家了。

    而哈蘭·考特利,遠遠談不上笨,自然要比大多數人發達得更快。

    他的農場就說明了這一點。

    一九一九年,他添了一個牛棚和一個筒倉,而在一九二零年,他又打了口深井,每一秒鐘就抽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六加侖水。

    一年之後,他又購置了室内抽水泵(雖然他還精明地使用後院的露天茅廁)。

    那時,一周三次,他跟他家的娘兒們可以享受在這鄉下真正算得上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奢侈:熱水澡和淋浴,它們不是用廚房爐子上燒熱的一桶桶水提供的,而是通過管道首先從井裡頭把水抽上來、然後再傳輸到集水箱裡。

    正是淋浴才暴露了香農,考特利一直嚴守的秘密,雖然我認為我已經知道了,打有一天她說,他已經向我求愛了——她用一種根本不像她的、平淡而毫無感情色彩的語氣說着,也不朝我看,目光指向遠處,看他着父親的收割機,還有跟在收割機後面艱難行走的拾穗者。

     這是臨近九月底的事,一年的玉米已經摘好了,但還有許多園子的收成要做。

     周六的一個下午,香農在享受淋浴的時候,她母親順着後院的過道走過來,手裡抱了一大堆剛從晾衣繩上收好的衣服,因為天色看起來要下雨。

    香農可能認為她一直把浴室門關得好好的——大多數女土們對自己的洗浴還是嚴格保密的,而在一九二二年夏末秋初的時候,香農·考特利有着更特殊的理由這樣做——但也許門從門闩上滑開,打開了一半。

    她母親碰巧朝裡頭看了一眼,雖然充當浴簾的舊布還挂在U形欄繩的四周,噴撒出的洗澡水卻已經把浴簾布澆得半透明。

    薩莉沒有必要親眼看到這姑娘,看到她的體型就夠了。

    這一次,她沒有穿着那貴格風格的寬松連衣裙來遮身蔽體。

    一眼就足夠了。

    姑娘已有身孕五個月,或者差不多吧;無論如何,她很可能也守不了這個秘密多長時間了。

     兩天之後,亨利放學回家(現在卡車歸他用了),顯得慌亂而内疚。

     “香兩天沒上學了,”他說,“于是我回來的路上在考特利家停了一下,打聽她是否還好。

    我想她也許得了西班牙流感什麼的。

    他們不讓我進屋。

    考特利太太叫我走,并說等她丈夫幹完活,他今晚會跟我談話的。

    我問我是否能做些什麼,她說,‘亨利,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 然後我就記起香農曾經說過的話了。

     亨利用手捂住臉,說:“她懷孕了,爸爸,他們發現了。

    我知道肯定就是這事兒。

    我們想結婚,可我擔心他們不讓。

    ” “别管他們,”我說,“我也不允許。

    ” 他用受傷的、淚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為什麼?” 我心想:你已經看到你母親跟我之間發生的一切了,你竟然非得要問?但是,我說出來的話卻是:“她十五歲,你還有兩周才十五歲。

    ” “可我們彼此相愛呀。

    ” 哦,那聲音聽起來想要哭。

    那聲懦弱、沒有男子漢氣概的叫喊。

    我的手在工裝褲腿上握得緊緊的,但是我用力張開、伸平。

     生氣無濟于事。

    男孩子需要跟媽媽讨論類似這樣的事情,但是,他媽媽現在卻坐在填實的井底,毫無疑問,還有一群死老鼠在伺候她。

     “我知道你愛她,亨利——” “叫我漢克!可别人那麼年輕就結婚了。

    ” 曾經有人是這樣;但不是很多,自從到了本世紀。

    可我沒說出這些話。

    我說的是,我沒錢讓他們另立門戶。

    也許,等到一九二五年,如果收成和價格持續好轉的話。

    可現在呢,我們一無所有。

    還有個嬰兒在路上——“本來會有足夠的錢的!”他說,“要不是你為了那一百英畝地,成為這樣一個卑鄙的家夥,本來會有很多錢的!她會給我一些的,而且她不會像你這個樣子對我講話!” 起初,我太震驚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自從阿萊特的名字——或者甚至這個模糊的指稱代詞她——在我們之間消失以來,已經有六周或者更長的時間了。

     他用藐視的神情看着我。

    那時刻,沿着我們的路,我遠遠地看到哈蘭·考特利正在路上。

    我一直把他當成朋友,但是一個意外懷孕的女兒會改變這情況。

     “是的,她不會這樣對你講話,”我贊成道,并讓自己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會以更壞的方式對你說話,而且更有可能會笑話你。

    如果你扪心自問,兒子,你會清楚這一點的。

    ” “不!” “你媽媽把香農叫做小蕩婦,然後告訴你把雞巴放在褲子裡。

    這是她的最後一個忠告,雖然話有些粗而且傷人,就像她說出來的大多數話一樣,但是,你還是該聽她的話。

    ” 亨利的怒氣一下子就熄了。

     “隻是在那……在那夜之後……我們……香農本來不願意,但是我說服了她。

    一旦開始,她就跟我一樣都好上了這檔子事兒。

    一旦開始,她就主動要求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一種奇怪的、半病态的自豪,然後又萎靡不振地搖搖頭。

     “現在,地閑放在那裡長雜草,而我又有了麻煩。

    要是媽媽在這裡,她會幫我解決問題的。

    錢解決一切問題,那是他說的。

    ”亨利朝着越來越近的那困塵土點點頭。

     “如果你記不得你媽媽對每個子兒都摳門的話,那麼你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健忘得太快了。

    ”我說,“如果你忘記了那次她是怎樣扇你耳光——” “我沒有!”他愠怒地說,然後更加氣憤地說道,“我以為你會幫我的。

    ” “我是想幫你。

    可眼下我想讓你自己消失掉。

    當香農她爸出現時,你人在這兒就像在公牛前面揮舞紅毯子。

    讓我想想我們該咋辦——還有他是個什麼狀态——然後說不定會喊你到門廊上來。

    ”我抓着他的手腕,“兒子,為了你,我會盡我所能的。

    ” 他抽出了手腕。

     “你最好這樣。

    ” 他走進屋裡,恰恰在哈蘭的新車停下來之前(一輛納什牌的轎車,雖然上面蒙了層灰,還是又綠又亮,像蝴蝶的脊背),我聽到屏風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納什車“嘎嚓嘎嚓”了幾聲,回火,然後停了。

    哈蘭下車,脫下防塵外衣,然後把它疊起來,放到座位上。

    他罩了件防塵外衣,因為裡面穿了正裝來出席這個場合:白襯衫,領結,周日去教堂的好褲子,帶銀色搭扣的皮帶。

    他拉了拉皮帶,把褲子在平整的小肚子下面理好。

    他對我一直不錯,而我也認為我們不隻是朋友,而且還是好朋友,但是,就在那一刻,我開始讨厭他。

    不是因為他來向我兒子興師問罪;天曉得,如果我們倆把處境互換一下,我也會這麼幹的。

    不是因為這,而是因為那輛嶄新锃亮的綠色納什牌轎車,是因為他那做成海豚形狀的銀色的皮帶搭扣,是因為他那外面油漆得鮮紅的新糧倉,還有室内抽水泵。

    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留在農場的那長相平平、卻聽使喚的老婆;雖然她有點擔心,但是,毫無疑問,此刻她正在準備晚飯。

    這種老婆遇到任何問題的時候給出的回答都是讨喜的:親愛的,你的意見總是最好的。

    女人們,注意:像這樣的老婆從不需要擔心被切斷喉嚨,汩汩地流幹最後的生命之血。

     他大步走到門廊台階上。

    我站着伸出手,等着瞧他是接還是不接。

    他在權衡利弊的時候有一陣遲疑,但最後還是短暫地握握我的手,然後松開。

     “威爾弗,我們今天碰到大問題了。

    ”他說。

     “我知道了。

    亨利剛告訴我。

    遲做總比不做好。

    ” “要是不發生就更好了。

    ”他痛苦地說道。

     “坐下來,好嗎?” 他愣了一會兒,才坐到以前一直是阿萊特坐的搖椅上。

    我知道他不想坐——一個氣憤難耐的男人坐着并不好受——可他到底還是坐下了。

     “來點冰茶,好麼?沒有檸檬汁了,阿萊特是檸檬汁行家,但是——” 他用胖嘟嘟的手示意我靜下來。

    胖嘟嘟的,但是很結實。

    哈蘭算得上是赫明頓最有錢的農民之一,但他不是甩手掌櫃;每逢割幹草或者收獲時節,他總是和雇工們一起幹活。

     “我想日落前回來,趕夜路可不值。

    我姑娘的烤爐裡有隻面包,我想你知道誰是廚師。

    ” “如果我說對不起,會有用嗎?” “沒用。

    ”他的嘴唇合得緊緊的,我能看到他脖子兩側的血管在跳動。

     “我比大黃蜂還要氣憤,可讓我更氣的是,我沒人可以發洩。

    我不能對孩子們發火,因為他們畢竟隻是孩子。

    可要不是香農懷着孩子,我會把她放在腿上,狠狠揍她一頓,因為她明明知道更多,卻沒能做得更好。

    她有家教,去教堂,本不該這樣的。

    ” 我想問他是否在說亨利家教不好,可還是閉上嘴,任由他把一路上蓄積的怒氣都發洩出來。

    他已經仔細想過要說的話了,讓他說出口,跟他交談會更容易。

     “我想怪薩莉沒有早點兒看到姑娘的情況,但是,第一次懷孕常常肚子高,大家都知道這一點……而且,天哪,你知道香農平常穿的那種裙子。

    也不是最近才開始穿的。

    自從十二歲開始,她就開始穿那種‘老奶奶出門去’的衣服……” 他把胖嘟嘟的手伸到胸前。

    我點點頭。

     “我還想怪你,因為你好像跳過了父親跟兒子之間常有的那種談話。

    ”就像撫養兒子的事情你什麼都懂似的,我心裡想。

     “關于他褲子裡有把槍,應該上好保險栓。

    ” 他停住了,喉嚨裡有些哽咽,接着喊了出來,“我的……小……姑娘……她太小了,無法當媽媽啊!” 當然我有哈蘭不知道的、但是值得怪罪的地方。

    如果我沒把亨利置身于一個他特别渴望得到女人關愛的境地,香農也許就不會陷入如今這個尴尬的局面。

    那樣,我也許會問哈蘭,在忙于怪罪别人的時候,是否也要責備自己。

    可我保持緘默。

    我本性并不是個隐忍不發的人,但跟阿萊特一起的生活給了我充分的鍛煉。

     “但我也不能怪罪你,因為你妻子今年春天離家出走了,在這樣的時候你注意力分散是自然的事。

    因此到你這兒之前,我在家裡劈了将近半堆木頭,想消煞消煞那門子怒氣,這肯定有效。

    我握了你的手,對不對?” 從他聲音裡聽得出來的自我慶祝弄得我心癢癢地想說話,除非是強奸,我認為探戈需要兩人才能跳得成。

    不過我隻是說:“是的,你握了我的手。

    ” “哦,現在讓我們看看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吧。

    你,還有坐在我桌邊吃我妻子為他做的飯菜的那個男孩。

    ” 某個惡魔——當耍奸使詐的人離開時進入人身體的家夥——讓我說道:“亨利想跟她結婚,給孩子一個姓。

    ” “真他媽的荒謬,我不想聽。

    我不會說亨利沒壺撒尿或者沒窗子把壺扔出去——我知道你做得對,威爾弗,或者說,在你能力範圍内做得對,但也隻能這麼說了。

    這些年光景不錯,你還隻是比你的銀行貸款提前了一步。

    一旦年辰蕭條,你打算咋辦呢?而通常都是這樣,好幾年壞幾年的。

    如果你能從那一百英畝地拿到現金,情況就不一樣了——現金緩沖艱難歲月,這大家都知道——但是,阿萊特走了,那些地擱在那兒,像是個便秘的老太婆坐在便器上面。

    ” 隻有片刻,我考慮了一下,如果在那操他媽的一百英畝地的問題上,我向阿萊特讓了步,正同我在别的許多事情上讓了步一樣,情況将會是怎樣呢。

    我會生活在臭氣中,那就是事情的結局。

    我得為奶牛們把那口老泉挖出來,因為她們不能喝滿是血污和漂着豬内髒的河水。

     不假,可那樣的話我就會在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阿萊特會跟我一起,亨利也不會變成一個郁郁寡歡、痛苦不堪、難以相處的男孩。

    這個男孩讓自己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陷入了一大堆麻煩之中。

     “你打算咋辦呢?”我問,“我覺得你來這趟,腦子裡不會沒有什麼想法吧。

    ” 他好像沒聽到我的話。

    他正朝外看,目光掠過田野,落在位于地平線上的、他的新糧倉所在的位置。

    他的臉色沉重憂傷,但是我寫了太多,不願扯謊:那樣的表情并沒感動我多少。

    一九二二年是我一生當中最為糟糕的年頭,這一年我變成了一個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人,哈蘭·考特利不過是在充滿崎岖和痛苦的一段道路上的又一個麻煩罷了。

     “她很聰明,”哈蘭說,“學校的麥克雷迪老師說,香農是她整個教學生涯中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而她的教學生涯差不多是從四十年前開始的。

    她的英語好,數學更好。

    這一點,麥克雷迪老師說在女孩子當中并不多見。

    她會做triggeronomy(三角學),威爾弗,這,你懂嗎?麥克雷迪老師自己也做不來triggeronomy(三角學)。

    ” 不,我不懂怎麼做三角學,但是我知道該如何念這個單詞。

    不過我感到現在并不是我糾正鄰居發音的時候。

     “薩莉想把她送到奧馬哈的一所師範學校。

    自從一九一八年以來,他們就招女生了,雖然至今沒有女生畢業。

    ”他沖我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人難以接受:是厭惡摻雜着敵意。

     “女孩兒總是想要結婚,你明白的,而且還要生孩子。

    加入東星會,還要打掃他媽的地闆。

    ”他歎了口氣。

     “香本可以成為第一個的。

    她有技能也有智力。

    你不知道這一點,是嗎?” 是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隻是猜想——我現在知道這是我許多錯誤猜想中的一個——她是塊做農民老婆的料,而且,僅僅就是這塊料。

     “她甚至可以教大學的。

    我們計劃等她一到十七歲,就送她到那所學校去。

    ” 你是說是薩莉計劃的吧,我心想,若是單憑你自己,這個發瘋的想法從來就不會在你那農民的腦瓜裡掠過。

     “香願意去,而且錢也備好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轉過身來看着我,我聽到他的頸腱在“吱吱”作響。

     “現在仍然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但是首先——差不多是馬上——她将去奧馬哈的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

    這一點,她還不知道,可是就快要發生了。

    薩莉曾想送她到迪蘭——薩莉的姐姐住在那裡——或者,到我住在萊姆比斯卡的叔叔嬸嬸那裡,不過,我不相信他們哪個能把我們決定的事辦得妥當。

    惹出這種麻煩的女孩也不該到她所認識和喜愛的人們那裡去。

    ” “哈蘭,你決定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除了送你女兒到某個……我不知道……孤兒院?” 他變得氣勢洶洶起來。

     “那不是孤兒院!是個幹淨、健康、繁忙的地方。

    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

    我一直在打聽情況,得到的所有報告都是好消息。

    她要勞動,要上課,再過四個月,她還要生孩子。

    生好之後,孩子會被送走,讓人領養。

    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的修女們會處理這件事。

    然後她會回家,再過一年半,她就可以去師範學院,正如薩莉希望的那樣。

    當然,也如我所想的那樣。

    薩莉和我所想的。

    ” “這當中派我什麼份兒呢?我想我有必須承擔的份兒。

    ” “威爾弗,你是故意讓我難過嗎?我知道,你這一年挺不容易的,但你這樣傷害我,我還是受不了。

    ” “我不是在傷害你,但是你要知道,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感到生氣丢臉。

    幹脆地告訴我你要什麼吧,這樣也許我們還能做朋友。

    ” 聽到這話,他臉上露出格外冷漠的笑意——嘴唇抽動一下,嘴角的酒窩一閃而過——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他對我說的‘友誼’不抱多少希望。

     “我知道你不富有,但是你還要加把勁兒,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來。

    她在教養院期間——修女們叫做産前保健——要花三百塊。

    我在電話裡跟卡米拉修女談話的時候,她管這叫做捐助,不過,當我聽到這詞兒時,我知道是一筆費用。

    ” “要是你打算讓我和你對半分——” “我知道你拿不出一百五十塊,但是你最好能拿七十五,因為那是她的輔導老師要花的費用。

    幫她補上功課的老師。

    ” “我辦不到。

    阿萊特走的時候,把錢刮光了。

    ”不過,我第一次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在想她是否可能存了些錢。

    我說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拿了兩百塊錢純粹是在扯謊,不過眼下這情勢,就是一分一角也頂用啊。

    我在心裡頭留了意,打定主意要翻翻廚房裡的櫃子和碗盤。

     “再從銀行貸個短期款吧,”他說,“我聽說你已經還清了最後一筆。

    ” 他當然聽說了。

    這些事本該保密的,但是像哈蘭·考特利這樣的男人就是耳朵長。

    我感到一股厭惡的心情重新湧上心頭。

     他曾讓我使用他的玉米收割機,每用一次隻收二十美金,但那又怎麼樣呢?他剛才開口要出這個價,甚至更多,好像他的寶貝女兒不曾叉開大腿,說,來吧。

     “以前我是用賣莊稼的錢來還貸款的,”我說,“現在我沒這錢。

    我隻有地和房子,就這些。

    ” “你自己去想辦法,”他說,“抵押房子,如果那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七十五美元是你的份兒。

    跟你有個十五歲就當爹的兒子相比,我想你還是占了便宜吧。

    ” 他站了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

     “如果我沒辦法呢?那又怎麼樣,哈蘭?你會請法官過來?” 他撇了撇嘴,擺出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這讓我對他的厭惡變成了憎恨。

    這種轉變是在刹那間發生的,今天我依然感覺到在我心頭的那種憎恨之情,雖然衆多的其他感情已經從我心中燃燒泯滅了。

     “對類似的事,我從不打官司。

    不過,要是你不盡到責任的話,你我之間就此結束。

    ” 他眯着眼,看看越來越暗的天色。

     “我要回去,得走了,如果我想要在天黑前到家的話。

    這一兩周我用不着那七十五美金,因此你還有時間。

    我不會來跟你要這錢的。

    如果你不給,就不給。

    隻是别說你拿不出,因為我知道得更清楚。

    威爾弗,你本該讓她把那些地賣給法靈頓公司的。

    如是你做了,她還會在這兒,而你手裡頭會有錢。

    我女兒也許不會大肚子。

    ” 在我的想象中,我把他推下門廊,當他試圖站立起來時,雙腳跳到他又硬又圓的肚皮,然後我從牛棚裡拿出鐮刀,戳瞎他的一隻眼。

    而實際上,我站着不動,一隻手支在欄杆上,看着他步子沉重地走下台階。

     “想跟亨利談談嗎?”我問他,“我可以叫他來。

    對這事兒,他跟我一樣感覺糟糕。

    ” 哈蘭尚未邁開大步。

     “她本是個純潔的姑娘,你兒子卻髒了她的身子。

    要是你把他拽到這裡,我會揍扁他的。

    我會控制不了自己。

    ” 我心裡尋思着他的話。

    亨利正在長身體,力道大,也許最為重要的是,他知道怎麼殺人,哈蘭·考特利卻不會。

     他不需要費勁兒發動納什車,隻要推一下按鈕。

    有錢在各個方面都很好。

     “我需要七十五美元了結這樁事。

    ”他喊道,聲音蓋過了汽車引擎發動的“砰砰”聲和“叭叭”聲,然後很快繞過柴堆,弄得公雞喬治和它的一班人馬上飛下跳。

    他徑直開回他的農場,那裡有馬力充足的發電機和室内抽水泵。

     當我轉過身來時,發現亨利正站在我身邊,看起來面色灰黃,怒氣沖沖。

     “他們不能就那樣把她打發走了。

    ” 這樣看來,他一直在聽我們說話。

    我不能說我當時感到吃驚。

     “能,而且就将要這麼做了,”我說,“如果你想做什麼傻事,隻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 “我們可以逃走。

    我們不會被逮到。

    如果我們能逃過……逃過我們幹的那件事兒……那麼我想我也可以跟香逃到科羅拉多去。

    ” “你不可以這麼做,”我說,“因為你沒有錢。

    有錢搞定一切,他說的。

    咳,我要說的是:沒錢搞砸一切。

    我懂這個道理,香農也會懂。

    她現在還有個孩子要照應——” “如果他們讓她把孩子送走,就不會有孩子了!” “那并不能改變一個女人肚子裡有了孩子之後的感覺。

    孩子能使女人在某些方面聰明起來,而男人不懂。

    我不會僅僅因為她懷了孩子就對你或者對她另有看法——你們并不是頭一對,也不會是最後一對,哪怕上帝對她的設想是她大腿間的那玩意兒隻用在盥洗室。

    但是如果你要一個懷孕五個月的女孩跟你一起逃跑……而且她答應了……那樣的話,我會為你們倆感到丢人現眼。

    ” “你懂什麼呢?”他問道,一副非常鄙夷不屑的口吻。

     “你連割斷喉嚨的屁事兒都幹得那麼糟糕。

    ” 我說不出話來。

    見狀,他便走了。

     翌日,他沒有争吵,便離家到學校去了,盡管他的小戀人再也不在那裡了。

    可能是因為我讓他開車了吧。

    開車還是件新鮮事兒的時候,男孩子會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開的。

    但是,肯定,那份新鮮感會慢慢消失,而且用不了多久。

    通常情況下,新鮮過後的事兒就是灰蒙蒙的難看。

    像老鼠皮一樣。

     他出去之後,我便走進廚房。

    從瓶瓶罐罐裡倒出了糖、面粉和鹽之後,再晃晃它們。

    什麼也沒有。

    我走進卧室,在她的衣服裡翻找。

    什麼也沒有。

    我在她的鞋子裡頭看,什麼也沒有。

    可是,每次一無所獲,我就更加确信,一定有錢。

     花園裡還有活兒要幹,但是我沒有動手去幹。

    反之,我從牛棚後面出去,走到曾經是老井所在的地方。

    現在這裡雜草叢生:毛線稷和亂蓬蓬的秋季黃花。

    艾爾菲斯就在下面,還有阿萊特。

    臉側向一邊的阿萊特。

    帶着小醜笑容的阿萊特。

    帶着發套的阿萊特。

     “錢放在哪兒呢,你這個不聽話的婊子?”我問她,“你把它藏在哪裡了?” 我努力清空大腦。

    以前,當我找不到放錯了的工具或某本書時,父親就會建議我這麼做。

    過了一會兒,我重新回到屋裡,走進卧室,将手伸進壁櫥。

    架子的頂端有兩個放帽子的盒子。

    第一個盒子别無所有,除了一頂帽子——那頂她常戴着去教堂的白帽子(在她肯去教堂的時候,大概每月一次吧)。

    另一隻盒子裡放着一頂紅色的,可我從來沒有見她戴過。

    在我看來,這頂帽子像是妓女戴的。

    塞進緞子做的帽子内圈裡頭、而且折疊成藥片大的小正方形的是兩張二十美元的票子。

    此時此刻,我坐在一家廉價旅館的客房裡,聽着老鼠在牆裡面來回奔跑、匆匆穿梭(是的,我的老朋友們在這兒),我告訴你,那兩張二十美元的票子就是我倒黴的兆頭。

     因為它們不夠。

    這你懂,是嗎?你當然懂的。

    你不需要是個三角學專家,就能懂三十五加上四十等于七十五這個道理。

     這聽起來沒什麼了不起的,是嗎?可在那些日子裡,三十五美元夠你在雜貨店裡買上兩個月的食物,或者在拉斯·奧爾森的店裡買個好用的二手籠頭。

    也可以買上一張直接到薩克拉門托的火車票……我有時真希望自己買了那張票。

     三十五美元。

     有時候,夜裡頭,我躺在床上,就能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個數字。

    它閃着紅光,像個交通警示燈,叫你不要穿過馬路,因為火車就要開過來了。

    可我就是要穿,結果,火車把我碾倒了。

    如果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個耍奸使詐的人,那麼,每個人心裡也就都有個瘋子。

    那些夜裡,每當那個閃閃爍爍的數字讓我難以入眠,我心裡的瘋子便會說,這是個陰謀,考特利,斯圖本華沙跟法靈頓公司那些不擇手段的律師是同謀。

    當然,我知道并非如此(起碼在白天吧)。

    考特利和律師萊斯特後來也許和斯圖本華沙談過話——在我幹了我幹的事情之後——但是,斯圖本華沙剛開始肯定是無辜的,他當時實際上是在想辦法幫我擺脫困境……當然,也設法為“家鄉銀行和信托公司”做點小生意。

    但是,當哈蘭或者萊斯特——或者他們倆一起——看到機會後,他們就抓住不放了。

    那個耍奸使詐的人智勝一籌:你覺得那怎麼樣?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兒子,可你知道我真正怪誰呢?阿萊特。

     是的。

     因為正是她把那兩張票子放在她那頂婊子紅帽子裡頭讓我找到的。

    你明白她有多麼歹毒、多麼工于心計了吧?因為不是四十美元把我拖下水的,而是在四十美元跟考特利為他懷孕女兒的輔導老師所索要的數目之間的那筆錢;他要那筆錢,是為了讓她可以學習拉丁文,學習三角學,功課跟得上。

     三十五,三十五,三十五。

     那一周的剩下時間,我都在考慮哈蘭為輔導老師索要的那筆費用。

    周末我也在考慮。

    有時候,我拿出那兩張票子——我已經把它們攤開,但是上面還有折疊的印痕——研究它們。

    周日晚上,我做出了決定。

     我告訴亨利,周一他得開T-型車去學校,因為我要到赫明頓鎮上走一趟,問問銀行的斯圖本華沙先生關于一筆短期貸款的事兒。

    一小筆。

    隻有三十五美元。

     “為什麼?”亨利坐在窗邊,面帶愁容地看着夜色越來越深的西部田地。

     我告訴了他。

    我本以為這次談話又會引發一場關于香農的争吵,可是,在某種程度上,我需要争吵。

    整個星期,他隻字未提香農,盡管我知道香農已經離家。

    梅爾特·多諾萬到家裡來借玉米種的時候告訴了我。

     “到奧馬哈一所很不錯的學校去了,”他說,“嗨,給了她更多自主權吧,我是這麼想的。

    如果她們要投票,最好還是先學習。

    不過,”沉吟了片刻,他補充道,“我女兒照我教導的去做。

    如果她懂得什麼東西對她更好,她最好還是聽我的。

    ” 如果我知道她走了,亨利也會知道,更有可能在我知道之前就知道了——學校裡的孩子都是熱衷八卦的。

    但是他什麼都沒透露。

    我覺得自己是想給他一個把所有傷痛和指責都發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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